冉伯骐身边陡然有了六七千元的收入,回到了北京,花天酒地,就大闹起来。冉伯骐左右本有一班随着捧角的,他一有了钱,他们都知道了,天天晚上,找着冉伯骐听戏逛窑子。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位侯少爷,名字叫润甫,倒是有几个钱,除了冉伯骐而外,没有人能和他比较的。有时冉伯骐误了卯,大家就专捧侯润甫一个人来抵缺。这一天晚上,暗暗的,满天飞着烟也似的细雨。虽然没有刮风,可是在屋外走着,却有一种冷气往人身上直扑。冉伯骐被人约去打牌去了,便懒得到胡同里去。这一班人里面王朝海马翔云二位,绰号叫哼哈二将,一天不让人花几个钱,心里不会痛快,这一天晚上找不着冉伯骐,便接二连三的打电话给侯润甫,要他出来。侯润甫吃过晚饭,不知怎么好,又想看电影,又想去看戏,倒是想隔一日再到胡同里去。偏是王马二位拼命的打电话,只得约着二人在球房里等候。王马二人得了电话,便雇车一直到球房里去。他们刚一进门,球房里的伙计,便笑着喊道:“王先生马先生,冉大爷没来吗?”王朝海只点了一个头,却向地球盘这边走来。伙计问道:“就您两位吗?”说着话,便沏了一壶茶来。球盘这时还有人占着,二人便坐在一边喝茶等候。刚喝了一杯茶,侯润甫便进来了。便问道:“又打地球吗?扔得浑身直出汗,什么意思?打一盘台球罢。”王朝海道:“我们本是在这里等你,谁要打球?你来了,我们就走,不打球了。”说时,掏了两毛钱算茶钱,扔在茶桌上,便拖他出来。侯润甫道:“上哪一家呢?今天我们找一个新地方坐坐罢。我听说翠香班有一个叫拈花的,会做诗,很有些名声。我不相信,得瞧瞧去。”王朝海道:“她不会做诗,那倒罢了。她要是会做诗,一盘问起来,我们不如她,那可是笑话。”侯润甫道:“我总得去瞧瞧,把这个疑团解释了。我不信这里面的人,真比我们还强。”马翔云道:“也好,我们去看一看。不合适,我们走就是了。”
翠香班离这球房,本不很远,三个人说着笑着,就走到了。他们三个人走进一间屋子,就由龟奴撑起帘子,叫了姑娘点名。点到拈花头上,只见一个姑娘,瘦瘦的一个身材,也是瘦瘦的面孔,不过眉宇之间,还有一点秀气。她身上穿了一件绛色的薄绒短袄,倒很素净。侯润甫指着拈花道:“就是她罢,就是她罢。”拈花转回身,正要走进自己房里去,龟奴却一迭连声的叫拈花姑娘。拈花只得走进房来,问是哪一位老爷招呼?马翔云指着侯润甫道:“就是这一位小白脸,不含糊吧?”拈花微笑了笑,便说道:“请三位到我那边小屋子里去坐坐。”拈花在前,三个人便随着跟了过来。进了这屋子,只见除了家具之外,壁上却挂了字画,也陈设些古雅的玩品。侯润甫正抬头看了一看正中间,悬着一副黄色虎皮笺的对联,写着行书的大字,有一边是“理鬓薰香总可怜”。王朝海背手靠住椅子背,却拍着念道:“这字写得很好,理发薰香总可怜。”拈花含着微笑,问了各人的姓,却又接上问王朝海道:“王老爷贵省是哪里?”王朝海道:“江西靖安。”拈花笑道:“原来呢,王老爷念的音和北京音不同呢。”他们二人随便支手架脚的坐着。拈花笑捧着一玻璃杯白开水,却坐在屋子犄角上,眼望着他三人,算是相陪。马翔云觉得王朝海念别了字,一时想不出话来,把这事遮盖过去。他转眼一看,见茶几下层,乱叠着几张报纸,随手拿起来翻着一看,正是今天的日报。因对拈花道:“究竟有文才的姑娘,与别人不同,天天还要看报呢。”拈花笑道:“我这种看报,与旁人不同,不过是看看小说和笑话,还问得了什么国事吗?”侯润甫道:“我就知道你看报,常在报上看到你的大作。”拈花笑道:“那些花报上登的诗,全不是我做的,都是人家署了我的名字投稿的。在人家这自然是一番好意,其实真要我做起来,那个样子,也许我做得出。”侯润甫道:“这样说,你的大作一定是好的了。何以自己不写几首寄到报馆里去呢?”拈花笑道:“虽然可以凑几句,究竟见不得人。有一次,我寄了一张稿子到影报馆去,登是登出来,可是改了好多。”侯润甫道:“一定是改得不好。”拈花道:“就是改得好,改得我不敢献丑了。编这一类稿子的编辑,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是很佩服。”王朝海笑道:“你和他认识吗?”拈花道:“我也是在报上看见他的名字,并不认识。”王朝海笑道:“我听你这口气,十分客气,倒好像认识似的呢!”拈花被他一言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也许三位里面,有和杨先生认识的呢。我要是在人背后提名道姓,传出去了,可不是不很好。”马翔云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我们果然有人和他认识。”拈花听了就欣然的问道:“哪一位和杨先生认识?”马翔云道:“我们三个人都不认识,但是我们有一个朋友,却和他认识。这个朋友,也是天天和我们在一处逛的,不过今天他没有来。”侯润甫道:“谁和杨杏园认识?”马翔云道:“陈学平和他认识,据说是老同学呢。听说这姓杨的也喜欢逛,后来因为一个要好的姑娘死了,他就这样死了心了。”拈花道:“对了,那个要好的姑娘,名字叫梨云,还是他收殓葬埋的呢。这种客人,真是难得。”侯润甫笑道:“拈花,你倒算得杨杏园风尘中一个知己。”拈花道:“侯老爷,你想想看,多少患难之交的朋友,一死都丢了手,何况是一个客人和一个姑娘呢?我在报上,看了他做的一篇《寒梨记》,真是写得可怜。”侯润甫见她老夸着杨杏园,心里却有些难受,只淡笑了一笑。王朝海道:“既然你这样钦佩他,不能不和他见一见。我一定叫我那朋友转告杨杏园,叫他来招呼你。”拈花脸一红道:“那倒不必,只要他来谈一谈,让我看一看,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侯润甫见她这样说,越发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外面不住跌脚道:“真冤!你看她坐在屋子犄角上,仿佛我们会沾了她什么香气似的,老不过来,真不痛快。”马翔云道:“那就走过一家得了,这算什么呢?”侯润甫道:“我是挑新姑娘失败的,我还要挑新姑娘补上这个乐趣。”
正说话时,站在一家班子门口,电灯灿亮,有两个桃子形的白磁电灯罩,上面写了银妃二字。侯润甫道:“就是这里吧?咱们进去看看。”于是侯润甫走前,王马两位在后,走了进去。侯润甫为了门口两盏电灯所冲动,指明了要挑银妃,恰好银妃屋子里,已经有了客人,就请他们在别人屋子里坐了。银妃穿了一件粉红色锦霞缎的旗袍,满身都绣着花,华丽极了,跟在他们三人后面,走了进来,只问了一句贵姓。然后站在玻璃窗边,对镜子看了一看后影,理了一理鬓发,搭讪着就走了,屋子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娘姨陪着。后来娘姨也走了,只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大姐,靠着窗子嗑瓜子,问她的话,她就冷冷淡淡的说一句。不问她的话,她也不理。侯王马三人,只是抽着烟卷,彼此找话说。约莫有半个钟头,那银妃也不曾来一回。侯润甫心里明白,这一定是看不起他三人,老坐也没味,就出来了。临走的时候,银妃才赶了来,说一句“何必忙着走”。侯润甫走出来,用脚一跌道:“好大架子,我怎样能出这一口怨气?”一面走着,一面跌脚。马翔云道:“你别忙,今天晚了,也来不及。明天我找了陈学平一路来,看他有没有办法?他是一个花界智多星,总有妙计。”侯润甫道:“好!我们明日在五湖春吃晚饭,在那里计划。”这一晚上,各人不逛了,垂头丧气的回去。
到了次日晚上,在五湖春集会,陈学平和马翔云先来了。马翔云把昨晚的事,对他一说,问可有什么法子出气。陈学平想了一想,说道:“法子是有一个,但是今天晚上万来不及了,只好等到明天罢。”马翔云道:“你要能办,今天就办了罢,又何必挨到明天去呢?挨到明天,我们又得多憋一天的气。”正说着,侯润甫来了,他一听陈学平说有法子报仇,比着两只衫袖,就和他连连作了几个揖。说道:“昨天你虽然不在场,你是我们一党的人,丢了我的脸,也和丢了你的脸一样。”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举起手来,比着眉毛,行了一个军礼,笑道:“这还不成吗?”陈学平道:“既然这样,你们在这里喝着茶,先别要菜。让我把事办妥了,再来吃饭。我回来的时候,也许有几个客来,你们要好好的招待。”侯润甫道:“你还要带谁来?”陈学平道:“天机不可泄露,那就不能先说,反正是救兵就得了。”说毕,他掉头就走了,侯润甫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等着。一会王朝海也来了,三个人互猜了一会子,也想不出什么妙计,便静等陈学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