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虞美姝和冉伯骐出了新丰楼,雇了人力车,自行回家。到了家里,和她母亲通知了一声,说是暂时不能回来,便又雇了一辆车,直到冉久衡家来。冉久衡先接了她的电话,知道她要来,因此坐在外面一间小客房里等她。冉家的门房,知道虞美姝是冉久衡新收的一位干小姐,很是相爱,因此她来了,并不阻拦她到里面来。冉久衡只一听见听差说,“将军就在这外面客房里”,连忙笑着接住说道:“是美姝吗?快进来。”虞美姝掀着门帘子,探进半截身子,先就叫了一声干爹。冉久衡坐在沙发上,连连招手,笑道:“进来进来。你这孩子说话,还是有些给干爹开玩笑,说了一会儿就来,怎么这大半天的工夫你才来?真叫我等的不耐烦。若是别人这样约我,我就早走了。”虞美姝走了进来,也在那沙发椅子上坐了,一皱眉道:“别提了,我刚要走,排戏的来了,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废话。他是为了正经事来的,我又不能不听,所以迟了一会儿。”说时,把手摇撼着冉久衡的大腿道:“对您不住,要您等急了,您别生气。”冉久衡摸着胡子笑道:“哪个和你们小孩子生气。我来问你,你今天来找我,说是有好话对我说,有什么好话要和我说,要什么吗?”虞美姝道:“慢说是干爹,就是自己的爹,也不能来一趟,要一趟的东西呀?我是看到今日天气太好,要您陪我出去逛逛。”冉久衡点着头笑道:“这是好话!这是好话!”虞美姝道:“我很难得的请您一回,您既然答应了我,就得陪我好好的逛一回。”冉久衡用手理着胡子笑道:“可以,你说,要到哪里去吧?”虞美姝道:“我要到西山去玩玩。”冉久衡道:“嘿!老远的跑出城去做什么?”虞美姝道:“城里这些地方,我都到过了,就是没有到过西山。我现在又没有车子,干爹不陪我去,我就没有法子去了。”说时,将身子一扭一扭的,鼓着两个腮帮子。冉久衡笑道:“得了得了,你别闹了,我陪你去就是了。”于是就按着铃,吩咐听差,叫汽车夫开车,却又轻轻私下对听差说了,别让太太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点钟。冉久衡换了一件衣服,就要和虞美姝同走。虞美姝忽然想起一桩事情,说道:“干爹,您等我一等,我要回家去一趟。”冉久衡道:“那为什么?时候不早了。再要一耽搁,到西山,可就赶不回来了。”虞美姝道:“我耳上戴着一副钻石环子,可是借的人家的,上山若是丢了,那怎么办?我送回去罢。”冉久衡道:“傻子,就是这一点事,就把你愣住了吗?你不会存在我这里?”虞美姝道:“这东西可小着哩,存在哪里呢?您出去,又不让干妈知道,我这东西放在哪里呢?”冉久衡道:“放在我的保险箱子里,你还不放心吗?”他说着,将壁上一架穿衣镜只一碰,就现出一扇门来。里面却是一间很精致的屋子。这是冉久衡的外卧室,虞美姝也来过一次。一张小铜床后面,挂着一张放大的半身相片。将相片一推,露出一个保险箱子门。虞美姝问道:“干爹,这是什么?怎么墙上嵌一块铁板子?”冉久衡道:“傻孩子,这就是保险箱。”说时,他将保险箱的圆锁门,左转了几转,又向右转了几转。右转完了,复又左转了几转,然后随便一带那门就开了。虞美姝偷眼一看,只见那箱子里放了一堆钞票,另外还有些方圆小匣子,重重叠叠的放着。冉久衡随手拿了一只小盒子,将它打开,笑道:“你有什么宝贝,都拿来罢。”虞美姝将两只耳环摘了下来,用手扶着交给他,他便放在盒子里了。将盒子放到箱子里去,又把箱门来关上。虞美姝笑道:“这箱子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叫保险箱?”冉久衡道:“这箱子的锁门是私配的,锁门上有许多英文字母,由我们愿对那个字,就对那个字齐。我这个箱子门,必定要颠来倒去许多回,对上最后那个字,门才能开。这个箱子的开法,只我和你干妈两人知道,这还不谨慎吗?”虞美姝道:“我不信,让我来开开看,碰巧,我也打开了。”冉久衡道:“这个锁门,千变万化,你要得不着诀窍,一辈子也不能碰那个巧。”虞美姝哪里信,用手去乱转一阵,哪里转得开?笑道:“真邪门儿,我就真打不开。干爹,只怕你也打不开了吧?”冉久衡笑道:“一物服一物,你瞧,我只要几下工夫,就可以打开了。要像你这样费劲,那还了得!”说时,冉久衡自己,便来开那锁。锁门先顺过去,对上一个L字,回头转过来,对了一个小写的i字,再又顺过去,对上一个小写的e字,末了,反过来对上一个S。虞美姝也认识几个英文单字,光是字母,她自然分别得出来。她见冉久衡转来覆去的转着,笑道:“好麻烦,就是您自己,也未必记得吧?”冉久衡道:“不麻烦,还算什么保险箱呢?你瞧我这又打开了不是?”虞美姝笑道:“原来保险箱子有这样巧妙,我明白了。”冉久衡将箱门一关,笑道:“不要闹了,走罢。”于是和虞美姝二人,同走出门来,两人刚要上汽车,虞美姝忽然一笑道:“您等一等,我还要进去一回。”冉久衡道:“你哪里这样不怕麻烦。”虞美姝笑道:“您等一等就得了吗。”冉久衡猛然省悟,说道:“好罢,我在车上等你。”虞美姝走到冉久衡小客室里来,先看一看,便到他私设的浴室里去。这浴室里安设有西式的秽桶,虞美姝也是来过的,进了门,就把门关上,停了一会,然后才出去上汽车,和冉久衡一路逛西山去了。冉久衡虽然风流自赏,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看见少年人携侣游山,很是羡慕,以为自己哪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有这位花枝般干闺女,陪他出来游山,自然乐而忘返,因此留恋复留恋,一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同车而归。虞美姝因汽车之便,让冉久衡先送她回家,然后冉久衡才一人坐车回去。
冉久衡实在也有些倦了,到家便睡了一觉。及至一觉醒来,已是晚餐时候,冉久衡洗了一把脸,坐了一会,便和太太去吃晚饭。冉久衡虽然还有两个姨太太,但是他家太太的规矩,两位姨太太,让她另外一桌吃。所以吃饭之时,桌上只有老两口子,并无别人。冉太太便道:“你这样一大把年纪了,还带着那十几岁的戏子,城里城外乱跑,难道你就不怕人笑话?”冉久衡道:“哪里就乱跑了哩?也不过是同去了一趟西山。”冉太太道:“管他到哪里呢?反正你带着一个戏子同进同出,总有些不像话,慢说旁人说你,就是你儿子也有许多闲话,他说他钱不够用,和你要个一百二百的,你不肯。这房钱收来了,就一次好几百的赏给戏子。”冉久衡道:“你听这混账东西瞎说呢。他是没有得着钱,特意在你面前来挑是非的,你真相信他这无聊的话吗?”冉太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要说他无聊。就是无聊,也是跟你学的。”冉久衡道:“怎么你今天这样让着他?大概我出门去以后,他又来麻烦了半天了。”冉太太道:“他来是来了,可是在外面闹了一阵子,在我这里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冉久衡道:“他知道这几天我手上有钱,一定要多来几趟。罢罢罢!明天我赶快把这钱送到银行里去,绝了他的念头,我包以后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一回面了。”冉太太道:“我这里还有二百多块钱,我也不要用,你一块儿带去存罢。”吃过饭之后,冉太太便取了二百元现洋出来。冉久衡道:“累累赘赘,给我这些个现洋,我又放到哪里去呢?不如暂且放在里面箱子里,明天再来拿罢。”冉太太道:“你就放到保险箱子里去得了。明天要送到银行里去,拿了就走,也省得进来再拿。”
冉久衡在外面卧室里睡的时候较多,所以他就拿了钱到外面而来。因现洋在手上,先就去开保险箱子。这箱子一打开,冉久衡大为惊讶之下,所有的里面的珍珠宝石,现洋钞票一扫而空。只有一叠公债票和两份公司股票,留在箱子里。就是虞美姝留下来的一对钻石环子也卷去了。估计一下,约莫值一万二三千元。他说了一声“哎呀”,只一失神,把手上两包洋钱,落将下来,哗啦啦一响,撒了满地,口里连说不得了。外面听差听见,便跑了进来,问有什么事。冉久衡跌脚道:“快请太太出来,快请太太出来。”上房和这里,只隔一重院子,冉太太也就听见一阵声音。因也赶到前面来,问有什么事。冉久衡道:“你开了这保险箱子吗?”说这话时,可站在屋子中间发愣。冉太太道:“我没有开你的箱子呀,丢了什么东西吗?”冉久衡拍手道:“丢了什么?除几张公债票,东西全丢了。怪呀!除了你,谁还会开这保险箱子的门呢?这一丢,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把虞美姝存在这里的一对钻石环子也丢了,这还得赔人呢,冤不冤?”冉太太道:“她好好的把环子放在你这里做什么?”冉久衡就把上午存环子的事说了一遍。冉太太道:“这还说什么,是你自己拖她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冉久衡道:“你以为这钱是虞美姝拿去了吗?她和我一路出门,寸步未离,就是回来,还是我送她先到家的。她没有分身术,无论如何说不上是她。”冉太太道:“我也知道说不上她。从前是咱们两人知道开这箱子,如今是共有三人知道开这箱子。船里不漏针,漏针船里人。我没有开你箱子,你自己不能说这话骗自己,又不是虞美姝拿了,难道这钞票和首饰放在箱子里,它会飞吗?”冉久衡道:“我也是这样觉着奇怪。难道听差和老妈子拿了不成?可是他们不但不会开保险箱子,就是会开,也没有这么大胆。”冉太太道:“虽然是这样说,人心隔着肚皮呢,谁敢说这话呀。咱们可以把老妈子和听差全叫来问一问,就是你两位姨太太,哼!也得问一问。”冉久衡躺在一张睡椅上,望着那保险箱子门出了一会神,忽然往上一站,连连摇手道:“不用寻了,不用说了,全是你那个宝贝儿子做的。他平常半月也不来一回,这两天是天天来,来了就是借钱。我看他样子,就有好些个不愿意。准是他一起恶心,所以把钱全拿去了。”冉太太道:“他也不知道开这门呀。”冉久衡道:“我们是无心的,他是有心的,也许他话里套话,把开这门的法子得去了。至于家里人呢……”说到这里,向外面屋子一望,只见挤了一屋子的人。一个老听差首先说道:“给将军回话,听差谁都不敢走,谁走谁就有嫌疑。”冉久衡两个姨太太这时也来了,说道:“我们都不敢走开一步,连箱子和身上,都可以检查的。”
冉久衡观测这种情形,家里人都不像拿了,便吩咐太太在家里看着,关上大门来,谁都不许走,自己就出其不意的,坐了汽车,突然到冉伯骐家来。他们虽是父子,冉久衡一年也难得到儿子家里来一回的。这时门房看见老主人来了,忙着就要到上房去报告,冉久衡问道:“大爷在家吗?”门房道:“大爷到天津去了,汽车还是刚打车站回来呢。”冉久衡听了这话,就是一怔。走到上房里去,冉少奶奶听见公公到了,预料必定发生什么重大问题。只得叫老妈子搀着,走出正屋里来。冉久衡见她面色黄黄的,一绺散发,披到脸上,形容憔悴得可怜,便道:“我是来找伯骐说几句话。你身体不好,何必出来呢。”冉少奶奶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他突然告诉我,要到天津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冉久衡道:“他不在京就算了,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坐着谈了几句家常话。冉久衡看她的态度十分自然,料想她没有什么虚心事,也不提起丢钱那一套话。正在这时,乳妈牵着冉伯骐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由外面进来。冉少奶奶招手道:“玉宝,来,爷爷来了。”玉宝果然走上前,叫了一声“爷爷”。冉久衡牵着她的小手正要和她亲一亲,只见她手上拿着一个锦绸小匣子,正是自己放一串珠子在里面,藏在保险箱子里的。冉久衡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一看,里面空无所有,问玉宝道:“你在哪里弄了这一个好花匣子玩?”玉宝道:“是爸爸给我的,他还有呢。爷爷,你要吗?”冉久衡看见了这个真凭实据,实在不能忍耐了,将腿一拍道:“不用提,这些钱一定是这混账东西拿了无疑。”冉少奶奶看见公公脸上,忽然变色,不知原因何在,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正色问道:“他又捣了什么乱子吗?”冉久衡便将保险箱子丢了东西的话,对他儿媳说了一遍。因道:“拿了我的钱去,我不怪,还把一些珠宝也拿走了,这里面还有人家存放的钻石环子,也被他拿去。这样一来,我倒要买了去赔人家。想起来,教人气不气?”冉少奶奶听了,倒觉得过意不去,极力的辩论,说是自己并不知道。冉久衡道:“这是我自己的儿子不好,我怎样能怪你?我想他手边有钱,那几样首饰,不至于就会换掉,也许还放在家里,你若寻出来了,我可以分一点东西给你。”冉少奶奶道:“您老人家怎样说这种话呢?寻出来了,还不该还您老人家吗?除非他带走了,若是没有带走,他再要回家来拿那东西,我一定要留下来。”冉久衡知道他儿媳还老实,既然这样说,也只好暂且按下,唉声叹气,坐着汽车回去了。
那冉伯骐掳了他父亲这一笔大款,自然是十分快活,不过究有点骨肉之情,他到天津去的时候,坐在火车上,一人闷着想,老头子虽然挥霍,突然丢了这些钱,心里总不好过,难免要出什么岔子,越想越不妥,到了天津,当晚住在旅馆里,便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探问消息。他在电话里,只略问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事?冉少奶奶就先告诉他,说是父亲来了一次,你拿了他的钱,他已知道了。钱他已不要,算你用了。可是那些首饰你得送回去。冉伯骐听了他夫人的话,当时随便的答应了,也就挂上电话。可是他夫人知道他在天津住的地方,就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给他,劝他把珠宝首饰拿回去。况且以后总还有请求父亲的日子,何必此次就做得这样绝情呢?这几句话倒是把他的心事打动了,就写了封信给冉久衡,说是实在为债务所逼,所以做出这样事来。钱是用了,珠宝没敢动,只要父亲再借个两千元出来,就把东西送回。那珠宝要值五六千元呢,冉久衡虽明知道他儿子存心讹索,还是拿钱赎回来的合算,因此又存了二千元在冉少奶奶那里,让她做赎票的,到一个礼拜之后,才把东西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