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带喜了冬日萧条的黑土枯野,从金陵到钱塘。梅家嫁女,谭家娶媳,武林盛事。一路再无异话,直到进入钱塘,抵达武林山庄,梅牵衣才知道,短短两日,江湖武林的第一话题,已经不再是谭梅两家的联姻了。
迎亲队伍接近钱塘城门时,鞭炮便开始响了起来,锣鼓也奏了起来,热热闹闹、一丝不苟的婚礼。新郎乘着高头大马,带着花轿绕城一周,接受全城人的祝福,再进入武林山。自山门起,新郎下马踢轿门,新娘下轿,新郎抱着他的新娘沿着那红绸地毯铺好的山路石阶一阶一阶往上。
“难怪我从小就喜欢在这里跑上跑下,原来是为了今天。”谭中柳面颊微红,微喘着气,低头看着怀里红绸盖头遮面的梅牵衣,脸上兴奋又幸福的容光,开心地大声说着。但因为鞭炮锣鼓,即使他大声,也仅有近在咫尺的新娘听见。
他的新娘笑了笑,让覆面的盖头轻轻荡了一下,没有说话。她双臂勾着他的脖子,隔着红绸盖头,顺着山路往下看去,一应的彩绸粉片儿,山路两旁的冬枝上都挂着红灯笼,披着红绸布,一直延伸到山脚去。鞭炮炸得白烟弥漫,所有人脸上都是笑脸洋溢,恭贺声声。
恭喜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和她。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暖流淌过,一直持续着,到过火盆,到拜堂,到最后她端坐在喜床上。在安静的新房里,等着她的新婚夫君,左胸处始终都有这样一股温温缓缓的暖流。
“小姐,你说若‘飞梁锁燕’夫妻是穿梭了时空,所以到了这里,然后又回去了。那展公子是不是也可以去其他的时空?”冬枝怕她呆坐在新房无聊,想着话题跟她说话。对未来姑爷与小姐的幸福生活畅想完,便开始问起最近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
灵婴楼前任楼主展凉颜,是飞梁锁燕之子,当初那个被灵婴楼鉴定为“灵婴”的人。这个消息是在“抢亲”后的第二天,从洛阳回刀门的弟子口里听到的。洛阳回刀门自上次掌门被杀后,又重新立了王掌门的师弟为新掌门。新掌门正带着弟子要前往武林山庄吃喜酒,巧遇了接亲的队伍。接下来的两天,这个消息传播速度快得像野火燎原一般地,惊乍了整个江湖,瞬间升腾起汩汩沸水。
“饿了就自己去吃东西,学人乱嚼什么舌根?”梅牵衣训斥着嚼舌的丫鬟。从听到这个传言时,她就惊讶不止。不能控制江湖的传言,就算只能阻止身边的人,也算能稍稍心安一些。
展凉颜啊,他还真是不甘寂寞。
想到这里,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原本以为,以现在的情况,该是最后的完满结局了。梅庄安然无虞,楚凤歌甚至能与梅青玄夫妇和平共处,梅疏凝与金雨朵成亲,展凉颜就算依然留在灵婴楼,但灵婴楼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与天下为敌的灵婴楼了。而她也嫁给了谭中柳,作为完美大结局的最后一幕。一切都圆满了不是?
结果偏偏要爆出这么一个消息来。若展凉颜因此而被盯上,灵婴楼不可能袖手旁观,她身为楼主,若不想管,该怎么才能把事情丢开?
很苦恼。
不过好在有武林山庄的喜事,不会有太不识趣的人在这个时候去惹这个麻烦,所以,并不急于一时。等婚事过了,谭中柳若真能兑现带她去游历天下,这件事应该也不那么难办了。
虽然也隐约明白,这事情可能是展凉颜自己曝露的。可能就是为了锁片丢失这件事,他想要万无一失保证,即使锁片是被有心人偷走了,那些曾经怀疑过她的人,目光也会转到他身上去。这样,她就安全了,与时空穿梭彻底无关了。
理直气壮地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但心里却会有一点歉疚。毕竟锁片弄丢,她有责任。想当初金雨朵保管着,到最后都没有被人发现,而现在才刚到她手里就被弄丢了。
不过,随着微乱的脚步声靠近,这点歉疚也被来人身上轻薄的酒意给熏走了。脚步的主人从进门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近,带来门外的些许寒意,淡淡的酒香从他身上飘来,混着冬日的寒气,还有寒气中莫名的淡香。冬枝笑笑地说了两句祝福的吉祥话,然后接上他递出的红包出去了。
“吱呀”关门的声音,将寒气阻隔在外头,床帘纱帐也随之停下轻微的颤动,空中有“噼啪”烛火爆裂的声音,还有停在她面前不远处的男人的呼吸声。
一切都很安静,她如今已经极佳的耳力,几乎听得到这夜里一切安静的声音。喜床上的熏香味缭绕鼻尖,混着的清淡酒香味也逐渐浓了起来,那香味都像是争先恐后地要往她鼻子里窜。
脚步声又开始持续了,嚓——嚓——一步一步,靠近,又远离,再靠近,最后,停在她低垂眼睑下的,是一双钩了红色缎面的靴子。一根缀着彩缨的细杆从红绸下伸进来,停在她面前。然后,视野一点点地扩大,她也顺着一点点地抬起头,心跳跟着一点点地加快。四周那所有安静的声音,此刻什么都不剩下了,只剩下胸腔里的噗通声,像暗潮汹涌一般,在这个红色的喜庆海洋里,极安静却又极吵闹。
视线逐渐往上,柔和的下巴,略薄的唇,直挺的鼻,最后,终于对到那一双柔目时,像是忽然遇到了什么热流一般,脸颊燥了;一直暖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融了。
“谭二哥。”她不知不觉地开口唤出他的名字,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谭中柳手里的喜秤停在空中,另一端挑着盖头的一角,他俯视着红色盖头下呈现出来的清丽俏脸,白皙的小脸蛋,两颊霞光融融,一双眼睛像浸润着潭光的水月,小巧的鼻尖,红润滴露的樱唇。她正微仰着头,含羞带怯,一心一意地望着他。
他的……妻子。
牵衣。
红绸的盖头在他喜秤上无声地滑落,那张漂亮的脸瞬间重新隐没在红绸之下。喜床上的新娘惊讶之下,要自己掀起盖头看发生了什么事。谭中柳伸手捉住了她的手,然后将喜秤扔到一边去,缓缓地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引着她侧身面向自己。然后,他将她的手放回衣摆处,再抬手,缓缓缓缓地亲手揭开那红色的盖头。
那张娇艳无双的脸,那对一心一意的眼。
心脏在一瞬间缩紧,又涨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那么结实,那么大声,急促、热烈。他忽然产生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满满满满,全是幸福,幸福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牵衣。”喉珠滚动,开口有些涩。揭开全部盖头,扔在一边,望着凤冠下那双浸润红烛跳跃的眼,他再伸手去,替她把沉重的凤冠取下。得到她嫣然的一笑后,他情不自禁呢地抬手,以指背轻轻扫了一下她弯起的眉眼。
梅牵衣抓下他温热的手,有些羞怯,又有几分甜蜜,低低地嗔怪:“谭二哥,你做什么?”
他做什么?这个时候,怎么问他做什么?
他被抓的手反客为主将她双手抓住,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慢慢凑过唇去,闭上双眼,吻上那如同染着晨露一般的娇唇。吮吸、厮磨。胭脂香夹混着女儿香被他尽数吞没,松开禁锢她的手,扶在她后颈,将她更亲密地压向自己。
这般温柔的,这般不留余地的,她觉得自个儿神智也都随着亲吻被同时掠夺走了。被他拥抱着,被他亲吻着,逐渐深入,像是怎样都不足够似的。她跟不上他,只能无助地任由他探采,双掌贴着他发烫的胸口,从唇边偶溢出一声听着连自己都觉得羞人的低吟。
热情攀升着,房间的温度也越来越浓烈,红烛嗤嗤作响,焰火跳跃,那满目喜庆的嫣红像是再也承受不了这浓烈的幸福,也要滴出血来了。
极致绵长又温柔的一个吻,两心相交的新婚夫妻,以这甜蜜深情的吻开始,交换这一生的爱。当轻喘逐渐平息,当低吟逐渐无力,梅牵衣几乎无力地躺在新婚丈夫的怀里,任他略略粗糙的手指抚过她热得像火的双颊,一一描过她含春粉颊,最后停在唇角,低低的笑从他胸口震出。
“牵衣——”随着低笑,他轻轻唤着,像是极满足似的,嗓音有着惑人的沙哑。
“嗯?”她的意识才稍稍回笼了些,赖在他怀里不愿意动身。
“牵衣——”
“嗯?”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不停地、以同样一个节奏唤着她的名字,缱绻、深情。她也跟着他一声一声应和着、回复着。
这样无聊又无语的对话重复到第七遍时,梅牵衣逐渐缓过了神,在他第九遍再唤她的名时,她推开他,从他怀里坐了起来。
“到底什么事啊?”
谭中柳看着她不满的表情,哈哈一笑,促狭道:“该喝合卺酒了。喝过了合卺酒,才能是真正的夫妻。”
梅牵衣轻咬下唇,微垂了头。刚才被他一上来没天没地地乱亲吻一通,把她的心都扯乱了,把喜娘交代的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合卺酒,百年好合。
两杯酒,彩线相连,各饮一半,然后两个杯子一仰一合,置于床下,同甘共苦,以结永好。
谭中柳一丝不苟地带着梅牵衣做完这些,才放下掩着床底帐子,回头就对上新婚妻子挑眉诧异的脸,奇怪地瞅着他。
“怎么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应该没有脏东西吧。
梅牵衣抿长着唇线,忍着笑道:“谭二哥……不像会这么做的人。”
她还以为,他会急不可耐地,直接……
哎呀,有点羞人。梅牵衣心中自己鄙视一下,视线便飘走了。谭中柳看着她,了然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坐在床边。二人侧身相对,眨眨眼,他促狭地调戏道:“我家牵衣等不及了?”尾音上挑,有些得意。
梅牵衣的脸瞬间红了,连耳根也开始发热,嗔道:“谁等不及了?”抵赖地伸手推开他,要离他远些,以示无辜。
这娇嗔软语,听得谭中柳身子发热,自然不会让她如愿,抓着她双手,反将她捉近了,再次凑过吻去时,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牵衣是妻子,是真心实意要娶的妻子,是我想百年好合的妻子,要吉祥的彩头,要神明的护佑,一辈子,让我跟牵衣,同心永结。”
所以,不能玩世不恭,不能满不在乎,不能视礼教于无物,因为有所求,又不知求于何人,所以,求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示其诚心,表其诚意。
同心永结,同心永结……
随着这四字落地,透过那薄薄耳鼓,牢牢地敲在了她心底。
她念着这四个字,心融成一弯暖泉,氤氲着热气,任他湿湿密密的亲吻落下,任他在耳边轻哝软语,任他在身上撩起一波一波的热潮。她甘心情愿,毫无保留地全部交给他,就算会痛,她也相信他不会伤到她。
大脑像灌了浆糊,眼花耳热,好像在莫名的视野里放了一场极绚烂的烟花。耳边的低低情话变得模糊不清,双眸像是下过一场大雨急于溢出的水潭,她不知道是因为她闭着眼,所以看不清一切,还是因为看不清所以闭上了眼,所有感官都迟钝了起来。
这就是……意乱情迷吗?
不是!梅牵衣陡然醒悟,在最后一刻回过了神。
头晕眼花,昏昏沉沉,这不是情-欲。手指传来钻心的痛,鼻尖陡然嗅到一阵浓稠的血腥。她勉强睁开眼来,入目的景象,吓得她顿时瞠圆了双眸。
“做什么?”她几乎想尖叫地冲上去制止他,但四肢乏力,头晕眼花,她只能无力地伸过手去,想拦住面前这个正努力自残的男子。她的新婚丈夫。
手垂软在了半路,只能眯着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举着她的花钗,用力刺向自己手掌,鲜血滴落,在床褥间氲深了颜色。
“谭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一根手指被他以自身重量压在床沿,在他与木板折面之间,生疼生疼,却也帮她维持着最后的清明。
谭中柳见她清醒过来,松开了挤压她手指的膝盖,将手中的花钗交给她握在她手里。
“快,找灵婴楼,救牵衣……”
说完这句话,像失去了全部心力一般,他直直地倒在了她身边,那只淌血的手掌正好落在她颊边。
血腥,扑鼻。
她想也没想,将花钗刺进了自己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