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晚风簌簌,冬日的枯枝在夜里斑驳交错,明月淡笼下,有了几分银华玉树的味道。夜里极安静,除了寒风带着枝桠呼啸,偶有枯木断裂的卡擦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除此之外,还是有其他的。
有展凉颜的心跳声,和他的呼吸声。
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胸腔那一股怒火狂喷的野草燎原的噼啪爆裂声。
有本事他就不要解开她的穴道!
展凉颜带着她进了一个久失香火的土地庙。简单的徒有四壁,中间一个神龛供着破烂的土地神,黑秋秋的泥身,不少破烂刮痕。神龛一副楹联倒是清晰,写着“有庙无僧风扫地,香多烛少月点灯”,神坛下面倒也还插着几束早就烧尽的香火棍儿,可见这乏人问津的土地庙,还是多少有那一两个信徒的。
梅牵衣之所以注意到了这些,是因为从展凉颜把她带进来后,就一直任她面对着土地神站着。他自己则点了灯烛,将月光暗淡的小庙照得亮堂,然后就站在一边,看着她默不作声,不知想着什么出神。如今,他想什么都没有用,他只要敢解开她的穴道,他最好有充足的理由,否则,她绝不会在乎杀他回去以示心志。
展凉颜望着那灯烛下,映着火光的白皙小脸,尽管眉目尽是冷寒怒意,但有这灯火,有这鲜红的嫁衣,他只看到她面若芙蓉暖,神似木兰娇。心中冲开一股欲望,想将她拥进怀里,亲吻也好,啃咬也好,温柔也好,粗鲁也好,只要能让这样的她属于他,不能、决对不能属于任何人!
要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他是这样想的,也想这样做。但是,他心中才在激荡着,才想要凑进去一步,那娇弱的身子忽然颤了颤。夜里凉风过,她一身单衣加了一件最外头的嫁衣让他带了出来。
牵衣的身子畏寒,受不住这样的寒冷。
几乎是无意识的,脑海里流过这句话,瞬间将他一身的燥热平复了下来。他解下身上带着体温的外衫替她披上,在系着绳结时,顺手替她解开了哑穴。
梅牵衣一直在眼里藏着杀人的刀,只等他敢望过来,她会将所有想说的话通过这杀人的刀全部告诉他知道,那知道她眼珠都快瞪出来了,瞪得眼眶都红了,也没能跟他撞上一次四目相对。难熬的沉默过去,任由他帮他披衣系带,这会喉咙一顺,顿觉得干涩风过,咳嗽两声舒畅一下气流,她沉沉喝道:“解开!”
不需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她是要他解穴。但是,现在牵衣的武功,放了她,他没把握能将她毫发无损地再留住。因此,他没有理会她的抗议,自顾自地升起火堆。
梅牵衣道:“不想让我更讨厌你,就放了我。”
拆了一张只剩下一个木架子的不知道是桌子还是椅子或者别的什么的东西,展凉颜将火堆渐渐烧得旺起来。然后又在附近地上铺了点枯草,将庙里那仅剩的破烂蒲团放在上面,扶着梅牵衣坐下。
像是才听到她说话似的,手指牵动不由自主地就要按她说的,帮她解穴,但在最后关头却停住了,抬头来望着她,表情微暗,道:“若放了牵衣,牵衣会回去吗?”
“你觉得呢?”梅牵衣反问道,“展凉颜,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笨到做出这种事情来!”她没有办法抗议,任由他按坐在蒲团上,吸收着火堆的热源,渐渐地将有些僵硬的身子烤得柔和起来。
“笨……吗?”只是顺应心意,用了最直接的法子而已。他无意识拣了一根稻草拨着火堆里燃烧的木柴,然后,木柴没拨动,手中的稻草倒是烧到了手上,轻轻弹开了去,喃喃地道:“牵衣不爱他,不能嫁给他。”
“你!”梅牵衣气结,不怒反笑,道:“我爱不爱谁,由你定吗?展凉颜,我不想再跟你废话,要么放了我,否则,我不会再跟你说半句话。”
亏她先前还以为就算他行事自我,但在对待“朵朵”上,却是一切以她为中心,上辈子既然愿意金雨朵嫁给梅疏凝,这辈子,就该也笑着祝福她嫁给谭中柳才对,不是像她那种得不到就鱼死网破的类型。但没想到,如此信任的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展凉颜侧头望着她,见她抿着嘴眼睛瞥向另外一边,摆明了绝不理睬的态度。那紧抿的唇线,昭示了她有多生气,除非有人妥协,她决不让步。凝睇半晌,不知为何,他忽然笑了笑,道:“跟谁学的这冷战法子?一点儿都不像牵衣。”
以前的牵衣性子极好,虽有些傻气,但听话可爱,没见生过气。后来的牵衣,各种表情各种脾气,但都是生气就生气,发怒就发怒,不管多么不可爱的话,要说了就说;不管多么愤怒的事,要打了就打。这会子竟然要冷战的牵衣,是委屈了吧。
展凉颜看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偷走那枚锁片的,不是普通小偷。”
梅牵衣一愣,稍稍给了他一点注意力,却觉得明显跟不上他的思路。只听见稻草嗤嗤燃烧的声音,发出烟熏的香味,而他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有些迟疑,却又像是不想再隐瞒一样的坦率。
他道:“牵衣记得吗?那枚锁片,其实是我的,是朵朵从我这里拿走的。因为……那代表了我的身份。”
那么明显的图案,只要联想到这一层,不会有人看不出来。她早就猜到了,没什么惊讶的。因此,对于他这近乎郑重谨慎的话语,没有激起她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展凉颜心中一阵悲凉。他知道她应该早就认出来了,且一定也知道了朵朵是她,却偏不承认。不承认,不记得,也好。但有些事,他必须要跟她说明白。
“当时年纪小,没想到太多事。锁片是爹娘留下的,所以一直戴在身边。那一次,拿给朵朵看,朵朵很喜欢,就帮我保管着……结果最后,朵朵被关索抓走了……。”
他清润的嗓音逐渐变得低沉,回忆着当初的痛苦经历,心像揪着一样疼痛。这段记忆,这段他心里独一无二举足轻重的记忆,世上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而唯一能分享的那个人,却将它作为了最痛苦的记忆,忘了。
一干二净。
“江湖上只知道朵朵是被灵婴楼的人抓走了,却不知道,朵朵是为什么被抓走了的。”望着她终于投过来的注意力,他心中微喜,忍不住伸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垂在肩侧的头发,却也只敢到这个程度。然后,看着她似乎一心一意只等着他往下说,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他动作便大胆了些,挑起一绺青丝,在指尖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润滑的触感。就好像这一点点轻触,他终于离她近了一点。
“义父带我离家逃跑时,我年不满周岁。其后四年,为了掩人耳目,我有时候是男孩打扮,有时候是女孩打扮。关护法追了我们四年,一直都没有搞清楚他要追捕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四年后,我与义父失散,独自逃亡,那时候,已经是像乞丐一样看不出男女。再后来,遇到朵朵。我们在一起三个月,都很脏很乱……。”
梅牵衣顿时傻眼了!
她一直奇怪关索为什么男女不分,原来竟然是不知男女,而且是认锁片不认人了。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这锁片是从金雨朵那里拿回来的。莫非……
展凉颜面沉如渊静,抬眸再次睇她,专注而认真。“是,我和他同样有眼无珠。我不想找借口,当初错认朵朵,错待牵衣,大错铸成已经无法挽回。牵衣无辜受累,我是死有余辜。牵衣知道实情,心里委屈,气我又恼我,我心中全知。我也想,此生既然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牵衣幸福,我怎样都无所谓。明明还有其他法子的,可是,那一瞬间,只想将牵衣抢过来,不想牵衣成为别人的新娘。”
那一张精致的面容,总是冷淡表情的脸,少见地露出脆弱,搁在了她肩头,像是在跟她乞怜,乞她的原谅。他的解释,其实是有些语无伦次,但梅牵衣却是听懂了。
关索当初抓她是因为她有锁片。
如今锁片不是普通小偷偷了。
这两者结合的结论就是:她危险了。
但关索到底在什么地方,无人知道。这世上唯一信得过的地方是梅庄,在找出关索之前,她必须留在梅庄。出嫁对她而言,是一种冒险。
“有确切理由和证据吗?”思索停当,她淡淡地开口。
展凉颜摇头。锁片从丢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只能据此得出不是为了钱财的普通小偷。但只这个结论,就让他坐立难安。急急赶回金陵,想劝她婚期后延,却没赶得及。但抢亲阻拦,是真顾忌她那万分之一可能的危险,还是只为了他的私心?不需要想,他知道,这两个原因,他都不会放下。
“那么,放我回去。”梅牵衣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这些都只是猜测。不管你有没有证据怀疑武林山庄什么,我只知道,若论这世间除了梅庄我还能信得过的,只有谭二哥。刚才他肯大度放你带我走,也是信得过我,我不会让他失望。还是那句话,不管上辈子你爱谁不爱谁,为谁痴狂又伤了谁,这些,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叫梅牵衣,是梅庄的梅牵衣,再过两天,是谭家的梅牵衣,从头到尾,都不叫‘朵朵’。那个锁片,在我看来,丢得是正好。你既然只认锁片不认人,那我倒可以帮你指条明路,他日找到锁片时,拥有那锁片的姑娘,你就当他是你的朵朵吧。”终究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想奚落他一顿。
她言语平淡,没有任何起伏,就连最后的奚落都听不出任何赌气恼怒的感情,但展凉颜却听得心里一阵一阵痛槌。这些事,他早就已经明白了,也早有了心理准备,最坏不过就是牵衣不爱他,只要牵衣过得好,爱不爱他,他都可以接受的。却没想到,当这些话真正从牵衣嘴里说出来,那杀伤力比心里告诫自己的,还要强了百万倍不止。
心痛啊。那就尽管痛吧。他现在有多痛,牵衣当初也一定有多痛。所以,他不在乎,反而唇角上扬,露出那好看的笑容,就算只赚到牵衣对他一瞬间的失神迷恋,就算只是对这个美色外表,他也心若甘醴。
“还是不能让牵衣回去。”他笑着,“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让牵衣回去冒险。更何况,还有我的私心,只要牵衣一天不成亲,我就还可以假设一天,还是我的牵衣。”
梅牵衣闻言,原本稍稍平静的心顿时又怒了起来。哼了一声,道:“展凉颜,你若打着主意,道过了明天武林山庄不会再娶一个不贞的媳妇,那我告诉你,你绝对不可能如意的!”
展凉颜的脸白了白,他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好像……好像就是牵衣说的那样,他想破坏他们的婚礼,武林山庄不娶牵衣了,牵衣就可以留下了。
“我们之间怎样,谭二哥对我怎样,你不会明白的!当初他不曾嫌弃我是个双手满沾血腥的魔头,也不曾嫌弃我肮脏……。”
“不是!”展凉颜忽然大声出言打断她,伸手按上她的肩膀,眸色痛苦地将额头抵在手上,道:“牵衣不是!牵衣是个好女孩,一直都是个好女孩,是我的错。”
当初若有贞节,也是毁在了他手里。梅牵衣清楚当初那件事与他无关,但是,以他如今对她的愧疚,她绝对有理由相信,让他想起那件事,绝对能让他悔恨痛苦。因为当初,她是那么痛。当初讨的怜惜没讨到,现在给他莫须有的折磨与痛苦……
心脏抖一抖,哼,他是活该!
展凉颜不敢再有二话,解了她的穴道,送她回了客栈。迎面一个人影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亲吻着,颊畔亲吻着,最后,移到唇边,忘情地厮磨。
管他什么婚前不能见面,管他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管他什么礼义廉耻,他全都不要了!他的牵牵回来了,什么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