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投宿在一个叫石泉的地方。为了避嫌,梅牵衣的房间和谭中柳的隔了好一段距离,送嫁的梅疏凝与楚凤歌则住在她隔壁。
冬枝装着木炭进来,要将冷冷的房间烘暖。二人随便说了会话,冬枝突然嬉笑地道:“小姐,你说二公子晚上会不会又从窗户爬进来?”
梅牵衣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正想叫她别瞎说,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冬枝丫头,虽然我是很想的。”轻快又不正经,正是谭中柳。
梅牵衣听到他的声音,走到窗边,伸手要把窗子推开,却没能推开,却是谭中柳从外边用力阻止了。他苦着脸望着一左一右从旁边房里出来的梅疏凝和楚凤歌,委屈道:“牵牵若不想未出嫁就守寡,就别推。咱就这么说着话。”
梅牵衣挑挑眉,放下手,趴在窗里问道:“谭二哥想说什么?”
谭中柳移动脑袋,找个适当的角度凑近那映在窗子上的影子,头影相叠,远看来,极为暧昧。伸手在那窗纸上描着窗影上交颈相依的阴影,随着手指滑动的节奏,慢慢地道:“谭二哥想念牵牵啊。想看牵牵穿着嫁衣的模样。”
梅牵衣在这边趴在窗台上,有些无奈道:“那就没办法了。我明明就在这边,是谭二哥不让开窗的。”
谭中柳眼睛一亮,手下突然用力,将窗纸戳了个洞,得意道:“不让开窗,没说不能戳破窗纸,对吧?”
梅牵衣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指吓了一跳,坐直身子往后推了推,却见他又把手收了回去。窗外传来梅疏凝的声音道:“二公子这掩耳盗铃,欺的是自己的婚礼。既然二公子如此不在意……。”
“我的错!”谭中柳举手投降,出言打断了梅疏凝的话。这破规矩死守着有什么意义?他就没想明白,牵牵都要嫁给他了,不见面就能有个好名节嘛?哼了一声,他又幽怨地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过,鉴于他们梅家的宝贝被娶到了谭家,他们肯定不服气,他就大方让他们刁难一下好了。转过头来,面朝着窗户,他语气又放柔道:“牵牵,好好休息,明早还要继续上路。谭二哥今晚在外面守着,若半夜有人忍不住敲窗,牵牵千万别打开呀。”
外面天寒地冻,晚上呆一宿怎么成?梅牵衣连忙拒绝,劝他回房去,他却坚持不走,非要人从房里抱来被褥,在她窗下打着地铺,还安慰道:“习武之人,这点冷算什么。”
梅牵衣不懂他坚持睡在她窗外是什么意思,但想他行事本就任性,也就由他。灭了灯烛,躺上床,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的房间,左边是梅疏凝,右边是楚凤歌,现在谭中柳还跑来守在了门外,而另一边窗外,是二楼,楼下,迎亲队伍的其他人都住在楼下。
有点蹊跷啊。
迷迷糊糊睡到半梦半醒,朦胧有咚咚的敲窗声响起。
还真有人敲窗啊。隐约地,她想着。
那声音,极轻极轻,咚咚咚,咚,咚咚。
三、一、二!
她无意识地数着,却在瞬间陡然清醒了过来。
这是灵婴楼的联络暗号。
敲窗的声音响过这一次之后就没再响起,但梅牵衣仍然判断出了,那并不是从谭中柳夜宿的那一边传来,而是另一边,靠近客栈外面的二楼。借着极暗的月色望了望房间另一角落的冬枝,呼吸均匀,并没有被那声音吵醒。
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她轻轻掀被起来,抓起旁边的衣服披上,慢慢走向另一边,映着月光的窗户。但在伸手开窗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想起了谭中柳的话。
“若半夜有人忍不住敲窗,牵牵千万别打开呀。”
他知道会有人?心中疑惑未定,伸出的手在摸到窗子时停了下来。斜斜的月光将窗外的人影映在窗纸上,心念微动,认出那轮廓,有几分像是展凉颜。
“牵衣。”极轻极轻的声音,在她靠近的时候响起。
果然是他。他现在来做什么?
沉了沉嗓,她将疑问问出口。
展凉颜道:“我有事跟你讲,你先把窗户打开。”
“不开窗我也能听到。”
外面一阵沉默,梅牵衣看不到他的情况,不由得不耐烦了,道:“有话快……。”
只待她这一出声,一只手忽然戳破窗纸探了进来,迅捷如电又准确无误地在她喉底胸口两处点过。一个封住她动作,一个封住她声音。梅牵衣完全没料到他竟然会是来偷袭她的,等察觉时已是躲避不及,当下立在原处,真正的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地望着透着淡淡月色的窗子,窗纸上那清晰的剪影依然,只是那探进来的手臂有些诡异。
那只手在窗沿摸索两下,拨开了木栓,然后将窗子推开。背着月色,一张模糊的脸顿时出现在她面前,清晰的轮廓,幽暗的面容。
“牵衣,对不起。”他跳进窗来,声音极小却极笃定地道:“我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你凭什么让不让?梅牵衣心里恼怒不已,恨恨地瞪着他,想要在他身上戳出好几个血窟窿来。她亲眼看过他将喜欢的人心甘情愿地送到别人怀里,以为他是有多无私大度的啊!断没想到竟然这么无耻啊!
若识趣,就解开我的穴道!她恨恨地,无声地传达着。
展凉颜对她杀人的眼光视而不见,一进来,揽起她,随即转身要从来路返回,不做半分停留。
就在此时,“咻”的一声利物破空,将他刚打开的窗子合上,挡住了他的去路。抬眼望去,只见窗棂上钉着的赫然是一支青玉笔。
“展兄第,夜半入室强掳人妻,似乎不是君子所为。”温润的嗓音在隔了月光而暗下的室内响起,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抬脚走进来一个长衫玉修的身影。
不需另猜,来人自然是谭中柳。梅牵衣心底稍安,眼角努力朝他斜去,身子一动不动,示意已经被点穴了。谭中柳微微一笑,轻低的嗓音玩笑地安抚道:“是谭二哥的错,只顾提醒牵牵别开窗,忘了提醒牵牵应该远离窗子。”再侧头望向展凉颜,语气轻扬,冷了三分。“不管展兄弟有什么理由,牵牵是在下待过门的妻子,绝不可能让你带走的!”
“那就试试吧!”展凉颜没有废话,伸手一挥,窗户木框上钉着的青玉笔自行拔起,掉头朝谭中柳飞去。谭中柳道一声“多谢”,伸手抄起,从左手书册挑起书签作剑,做一个起手式。即使在这种时候,仍然礼节周到,道:“亮剑吧!”
只不过,在他这些动作时,展凉颜却早将窗户摘下,带着梅牵衣从窗子逃走了。
谭中柳怔了怔,望着空空的窗子,月色泻入。将他那身姿优雅的起手式维持须臾,方才慢慢地收了手。
“竟然逃跑?”他不自觉地笑了笑。身边呼地冲过一个人影,扑到窗边,惊喊一声:“小姐——诶?”她的惊呼只到一半,便吞进了肚子。
谭中柳不慌不忙,走到窗边,支着下巴,望着那瞬间亮起的火把,看着火焰中间一身染了火焰红的展凉颜,怀里扣着他的未婚妻,昂首睨着周围一圈的武林高手。
如果武林山庄的弟子,都是高手的话。
“真要抢啊。”他自言自语一句,望着那瞬间打斗起来的众人。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听到动静而来帮忙的梅疏凝与楚凤歌,也懒得去观察展凉颜护着他的未婚妻在胸口,以一敌众的睥睨之势,他一双眼睛只盯着那群剑环伺中,目中满映火焰的未婚妻。
怒火中烧啊,绝对是双眼喷火。
展凉颜啊展凉颜,这件事你做得真是不太聪明了。喜爱我的牵牵,怎么能这么对她呢?
他不自觉地又笑了,闭了闭眼,确定已将火光掩映中未婚妻那娇美的容颜记在了心里。再四周望了望,接应的人除了多一个叫展樱的小丫头,再没有别人。皱了皱眉,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真是的,高估了对手,他有种杀鸡用了牛刀的感觉。
真的是高估了对手吗?
他按着窗沿跳下,虽然被劫的是自己未婚妻,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若顾忌什么江湖规矩,他是抢不回他的牵牵的。幸好,他从来就不喜欢顾什么规矩和面子问题,仗笔欺身要去助梅疏凝一臂之力。
但展凉颜那孤注一掷势在必得的气势,倒叫人一时之间拿他不下。且被他护在胸口的人,似乎丝毫不是他的负担,他像是极习惯了一手抱人一手在群敌环伺中作战似的,一手护人,滴水不漏,单手执剑,还同时攻守得当,剑锋飒飒,以一敌众,竟有拼命的迹象。一时之间,就连楚凤歌与梅疏凝二人合力都战他不下。
这就麻烦了。谭中柳暗叹一口气,原本要出击的青玉笔也在指尖打了个转,最后他反退后一步,高喝一声:“住手!”
梅疏凝和楚凤歌不会听他的,一心想抢回被劫持的梅牵衣。谭中柳欺身向前,一剑二式,反帮展凉颜将他二人挡下来。梅疏凝一见他竟然倒戈,不禁急了,道:“中柳,你做什么?”
谭中柳道:“展兄弟是朋友不是?”
一句话,让他们停了下来。武力难免不会伤到梅牵衣,既然如今灵婴楼与江湖武林和平共处,展凉颜也表现了十足的诚意,的确不是敌人。虽然对于抢新娘的人来说,不是只有敌人才会抢,但只要是朋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和平解决当是上策。
因此,他们停了下来,却依然将展凉颜团团围住。谭中柳面对着抱着他未婚妻不肯松手的男人,有些苦恼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同他商量道:“展兄弟若放开我的牵牵,大家依然还是朋友。”
他言语虽平和缓慢,看似是退一步好商量,但加重了“我的”二字,挑衅意味顿时就浓了起来。同时也警告着他,若能放开梅牵衣,将来也能保持着朋友的友谊,他是个开明的丈夫,绝不会小器到不禁止妻子与任何男人接触。但他若坚持此举,别说是他,就是梅牵衣势必也要与他反目成仇了。
要审时度势啊!
展凉颜低头看了怀中的梅牵衣一眼,梅牵衣回瞪着他,一双眼睛红红的,无声抗议着叫他放开,毫无余地。他心中微痛,轻声道歉道:“牵衣,对不起。但是,我不想放。”抬起头来,他朝谭中柳坚定道:“二公子,抱歉了,我不能让牵衣嫁给你。”
语毕,他忽然挥手一扬,随手飘出悠悠一阵白雾,周围的人见势不好,吓得退后一步,他却借此机会抱着梅牵衣,凌空虚踏要逃走。众人再要追过去之时,只觉得一阵无力。晚他一步的展樱极配合地帮他在后掠阵,为他赢得逃走的机会。这空挡,随着他的离开,月色下一个闪着微光的物事突然朝谭中柳飞了过去,然后只听得一声:“解药留给你们。”
再抬头看去,树影斑驳,月色下已经没有了那个染着月色与火焰色的男子。
谭中柳看着手里的蓝色透明的瓷瓶,随即揭下瓶盖,一股清冽若冰泉的味道飘出,立刻赶走了那一股头晕乏力之感。
梅疏凝等人嗅到了解药后,要再赶着追上去,谭中柳伸手拦住了他。“让他们走吧。”
“什么?”梅疏凝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他妹妹在嫁人途中被人劫走了,连他都知道这是绝不应该发生的事,怎么这个准新郎却如此大度不放在心里,还任由他们逃跑?
谭中柳盯着手里的瓷瓶,转着瓶身。火光中,那蓝亮的瓶身闪着红色的火焰,煞是漂亮。他盯了半晌,忽然挑唇笑了,道:“若是牵衣在天亮之前回来,我们就继续上路回武林山庄。”
梅疏凝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接着问:“若是……没回来呢?”
“若没回来?”他抬起头来,伸手捋了一下肩上垂落的发丝,挑挑眉,笑得放肆而洒脱,道:“那我就找她私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