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中柳不知上辈子的事情,无从比较,自然无法给她答案。梅牵衣奇怪归奇怪,想不出答案,也懒得再去纠结。梅疏凝与金雨朵的婚事也终于重新排上日程,梅庄也正好以此为理由,将那些来邀请“揪出关索,抵制邪术”的江湖“卫道士”们婉言拒之门外。
有江湖豪杰不甚满意,道:“灵婴楼当年残害令嫒,毫无人性。如今罪魁祸首仍旧逍遥在外,梅大侠你能坐视不管吗?”
梅青玄不气也不恼,只笑呵呵地捻着唇角的胡须,道:“当年事,当年已了。我家的宝贝牵牵现在既然无恙,是要安安稳稳地继续长大的,可不能老揪着过去不放。”
这话传到梅牵衣耳里时,更明白了他一番苦心。她爹果然已经知道她不是原来那个牵牵了,知道“时空穿梭”的敏感和危险,他什么都不说,要连自己都骗过去。却又在她想做什么事时,放手让她去做,然后告诉她,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每次想到这些,她都极感动且自豪有这样的爹娘。还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呢?除了承欢膝下,孝顺他们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自那天之后,展凉颜没有再出现,她也只偶尔得到消息,知道灵婴楼已经出动,在暗中巡察关索的消息,但并没有明目张胆地行动引起各大门派注意。有展凉颜在,她这个灵婴楼楼主不过就是虚设其职,这也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只是,时隔多年,关索到底是被什么人关押着,江湖各种传闻。你怀疑我,我怀疑你,都没个准数,而展凉颜所怀疑的当初追杀他们的那批杀手,却再也不曾在江湖现过身了。这欲盖弥彰的行为更加让人怀疑,那批杀手,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展凉颜和林行甫曾再次潜入当初他被抓受刑的地方,但那里也早人去楼空。
这段时间,谭中柳也一直留在梅庄,依然画着那老是五官不齐的未婚妻,然后很为难地挑着到底应该挂哪一幅布置在新房里。他的剑法也依然是形意两分,一招两式,越来越纯熟。当初展凉颜曾指出,他一心二气二意,互相配合又互相斗争,但配合斗争尚欠缺火候,如今也渐渐成形。有次楚凤歌与他对招时一个轻敌,不慎被他的剑气把把羽扇上的羽毛都击落了两根,不得不抽出绿玉杖来认真对待。
这样一晃月余,树上的黄叶早已飘飘洒洒落了一地,被忠于职守的家丁打扫了去。枯枝扶疏,天高云淡,有些萧条,却又悠远。
金雨朵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朗气清,阳光暖适的日子里出嫁的。出嫁前夕,她当着金家梅家两家人的面,把那装着金锁的盒子,放在了梅牵衣手里。
梅牵衣有些讶异她的郑重,但也没多想,抬手便将那盒子打开了来,一条金锁安静地躺在里面。锁片略呈方形,图纹上一只鸟展翅飞翔,脚下歇着一根细杆,下面缀着三个小晃铃。
“飞梁锁燕。”
她几乎是在看到那坠子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这应该是展凉颜的东西。脑中一根弦,悠悠颤颤,手指吊起那链子,略带迷茫地盯着,让它在眼前晃来晃去。
“只能朵朵看。”脑海中依稀有声音晃过,隐约有模糊的画面飞闪,快的不及捉摸。闭了闭眼,想要努力去想起什么,终于还是徒然。
“这金锁原本是牵牵的。”金雨朵征得了梅青玄夫妇的同意后,在旁柔声解释着,像是生怕惊扰了她。
“我的?”梅牵衣有些惊讶,视线离开那坠子,回头环视一周,梅青玄夫妇,金谷川夫妇,以及新要结成的新夫妇都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目光带着鼓励,又有迟疑。
“是的。是当初牵牵带回来的,金鱼姐姐只是帮你保管。牵牵现在既然要,自然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金锁在指间摇晃着,一直不停。这应该是“飞梁锁燕”夫妻给自己孩子挂的那种长命锁一类的东西吧。那时候展凉颜与朵朵同命天涯,两小无猜,送给她,也很正常。
至于要不要还给他,梅牵衣一时也有些犹豫。丢失的那段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她娘也已经告诉她了,现在锁片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牵牵,怎么突然想要这枚锁片了?”梅夫人还是不放心她,晚上非要与她同睡照护着。梅牵衣没有反对,忆起上次看到锁片后的反应,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出事,既然娘要照顾她,她总是得顺着,做个乖女儿,让娘安心。
梅牵衣将锁片重新放回木盒里,再将盒子搁在枕边,再钻进被窝抱着梅夫人的胳膊,贴在她肩头撒娇道:“那是之前的事了。只是想到上次看到锁片后,好像在梦中看到了什么,所以找金鱼姐姐再看看,谁知道这锁片竟然说是我的。不过后来娘都已经讲给我听了,现在就都无所谓了。”
“那牵牵记得这锁片是从哪里来的吗?”
梅牵衣摇摇头,道:“娘不是也说了吗?我那时候年纪小,哪记得清楚?连这锁片是我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记得是从哪里来的?”
梅夫人轻叹一口气,道:“是娘不好……。”
“娘,不是什么大事啦!”梅牵衣打断她的话,往她身边蹭得更紧了,道:“娘明日要当婆婆了,好好睡觉养足精神,做最漂亮最有精神的婆婆,这才是最重要的。”
梅夫人伸手点点她鼻头,嗔骂一句“鬼丫头”,便也舒心地睡了。
梅牵衣却睡不着。想到明日梅疏凝与金雨朵要成亲了,然后是谭中柳和她也要成亲了。这原本是大圆满的结局,却不知为何,心里却隐觉失落,好像总有些遗憾落了下来。
第二天,宾客满堂,喜气盈盈,喇叭唢呐声不停。梅庄娶媳,金家嫁女,虽说两家比邻,嫁娶方便,但以金梅两家的财力和地位,江湖上商道里前来祝贺的宾客来来往往,就连先前与梅庄结过仇的江湖门派,也顺水推舟借着这次喜事,尽释前嫌。流水席摆了半边街道,迎亲的队伍硬是将金陵城整个转了一遍,才把新娘抬回了梅家。盈盈的喜气冲淡了凉萧的天气,也冲淡了近来阴郁满罩的江湖。
梅牵衣一会儿帮着金雨朵准备出嫁,一会帮着梅疏凝准备娶亲,忙得前前后后,脚不沾地,脸上却笑意洋洋。望着锣鼓声天里,终于盈盈对拜的新婚夫妻,提起的紧张心思,终于落到了心窝处。
略略遥想了当初那个叫她丧命的婚礼,抬眸看去,不期然正与展凉颜对了个正着。这样的时候,他自然也来了,以灵婴楼护法的身份,和萧韶苏沐两人一起带着贺礼上门,向江湖人表达了十足十的“以和为贵”。
灵婴楼虽然素来归为邪派,但凭展凉颜一番说辞,江湖各派一细思,竟尔觉得,如今的灵婴楼虽然起初与江湖武林有嫌隙,但并未有实质性的冲突。因此,当下就有不少门派愿意接受他们的好意。且如今梅庄金家办喜事,客人自然也给他们面子,将私人恩怨放置一边。是以,他们如今也可以安然地站在宾客丛中,观礼祝贺。
此时二人想到的都是当初那个婚礼。展凉颜无声地继续传达着歉意,梅牵衣却微微笑了笑,将视线移开,挽住了身边谭中柳的胳膊。谭中柳看热闹看得正起劲,也没有注意他们俩的眉目流转,只在梅牵衣挽住他时,他也将她收紧了些,在她耳边道:“我们都跟着学学,到时候可别出错了。”边说着,趁着众人都把注意放在拜堂的新人身上,飞快地在她颊边亲了一口。
展凉颜眼神一暗,视线便收了回去。
宴尽夜浓,当闹新房的人也都散去了时,梅牵衣伸伸懒腰准备回房睡觉。冬枝在旁边兴奋地叽叽喳喳,问要不要去听新房。梅牵衣赏给她一个爆栗,却见冬枝捂着头歪歪地就倒下了。
“冬枝!”这一吓,吓得她顿时脸色变了,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片刻,才记得要去扶她。
“牵衣妹子莫慌,她只是被我点了睡穴而已。”
屋里一盏小灯,余夫人坐在桌边,优雅地剥着盘子里的瓜子。婚庆大喜,湖庄自然也在邀请之列,余夫人近来与余冉晴感情深厚,去哪里都是同去。梅牵衣不由自主地算着,余冉晴与余夫人这般“旧情复燃”,持续多久了。
扶冬枝躺下后,她回到花厅,余夫人仍旧不紧不慢地剥着瓜子,细嚼慢咽。
梅牵衣不知她的来意,顺手为她倒了一杯凉茶,道:“余夫人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余夫人的指尖碰了碰茶杯,莞尔笑笑,道:“让妹子叫我姐姐,妹子总是不肯。罢了,我只是有些事,又想跟妹子聊聊而已。坐。”
她反客为主地伸手,示意梅牵衣在她对面坐下。梅牵衣不以为意,耐性十足地道:“不知余夫人要聊什么。”
余夫人静静地剥着瓜子,脆脆的爆裂声在空气中传导着。梅牵衣也没有催促,一粒一粒地拣着她剥开放在盘子里的瓜子仁吃着。
“据闻灵婴楼出了个新楼主,自名离洛公子。”看自己剥出的瓜子都落入了别人口中,时间长了,余夫人也觉得没意思了。珍惜地看了看自己修得极为齐整漂亮的美甲,终于放下了瓜子,淡淡地开口了。
“然后?”梅牵衣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关心着没现成的瓜子仁吃了,便自己动手,脆脆的爆裂声再次响起。
“离洛公子,就是牵衣妹子,是不是?”余夫人端起那冷掉的茶,放在唇边略略轻抿,眼神也只专注地盯着杯中的茶,并没有看梅牵衣。
梅牵衣也同样没看她,快活地吃着喜欢的瓜子,道:“牵衣名牵衣,何时更名离洛公子了,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牵衣妹子不想外人知道,姐姐明白。但是,记得我曾说过的么?殊途同归,牵衣妹子是灵婴楼的楼主,那现在也必定还会是楼主。”
梅牵衣手一顿,放下了手中的瓜子,开口要说话,觉得嗓子有些干渴,于是也就着冷茶喝了一口润润喉,方道:“这牵衣就不懂了,不知余夫人说的什么‘当初’。”
余夫人笑了笑,道:“牵衣妹子莫要如此防备。我既然来找你,自然就不会说出去,跟何况,我们如今同在一条船上。时空穿梭如今在江湖上已经不是什么秘辛,我所见过的那个‘未来’被牵衣妹子改得如此彻底,便是叫我不得不去猜测,不是关于牵衣妹子的这部分变了,而是被改了。”
梅牵衣放下茶杯,捏了捏额角,抬眸望着她,道:“所以?”
余夫人放下茶杯,眸色暗淡,在昏黄灯影下,她雪肤娇颜染着光晕,更增丽色,但光晕明暗不交错,那丽色之下,再看又显几分诡异。
她道:“杀过的人,终究会死。这不是另一个‘世界’,这是那个‘世界’的过去。只要当初那个‘世界’存在,现在的一切无论怎么变,到那个时候,都会如旧。牵衣妹子,你杀父弑母,你认为能逃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