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疏凝和金雨朵的婚事没那么顺利,谭中柳自然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娶到梅牵衣回家,因此依然借住在梅庄,等着他盼着的大日子。梅牵衣细思之后,向梅青玄夫妇问了当初帮助梅家的门派名单,结果梅青玄夫妇也写不全那个名单。
“当初一找三个月,大江南北声势浩大,到最后江湖各路人马都过来帮忙了,爹哪里注意到都有什么门派了?”梅青玄抢在了妻子面前开口,不欲再让她回忆起最后的结果,他语调轻松快活,像那只是一场戏耍江湖的娱乐游戏。“不过,最初爹写过信的都记得,牵牵要不要?”
拿到那个名单,梅牵衣大致浏览了一下,都是江湖数得过来的大派。看来当初楚凤歌真的把他们家逼得很惨啊。
谭中柳从旁边忽然冒了出来,看了那名单一眼,顿时笑了,道:“还有我家那两个老头啊。哎,他们可终于是做了件最称我心的事了。”
梅牵衣将名单折起来,揣进怀里,回头朝他道:“谭二哥自己不听话,倒说起爹娘了。我若是他们,也不会称你的心做事。”
谭中柳一听,顿时苦起了脸,道:“惨了。将来咱们的孩子,也要跟他爹一样可怜了。”
梅牵衣脸一红,嗔道:“谁跟你‘咱们的孩子’?”身一旋,随着一缕清风铃动就走。谭中柳将她拉回怀里,一本正经地道:“牵牵,成了亲是要生娃娃的。咱们成亲,自然会有‘咱们的孩子’。”
梅牵衣脸烧得更厉害,只觉得从他身上嗅入鼻尖的淡淡墨香都成了暧昧,伸手推开他,转身就跑,银铃叮叮地响个不停。扎头冲进院里,差点将端水的冬枝撞倒,她也顾不得去扶她一下,再冲进屋里,锁上门。方才停下来靠在门后,平复噗通乱蹦的心脏。捧了捧发烫的脸,热烫得叫她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但双手却是冰凉。
谭中柳很像爹爹,将来也是会疼孩子的吧。她这么想着,手无意识地覆上小腹,心慢慢凉却下来。孩子啊,曾经这里也是有个孩子的吧,却被他爹娘亲手杀了……
她可以重来一次,让伤心绝望的爹娘安度下半生,让伤残的哥哥能牢牢拥抱他的心上人,让痴情的谭中柳能得偿所愿,让死在她剑下的人能有再有个明天,让她曾搅起血雨腥风的江湖稍作天晴……她可以尽她的一切努力来弥补和避免那些错事,却无法再给与那个来不及见到世面就死在亲生爹娘手里的孩子一个睁眼的机会。
手背忽然一暖,是一个略嫌粗糙的掌面。她条件反射地抽开手,睁眼一看,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展凉颜。
他一身白衣俊逸,两根银带顺着发丝垂落颈侧,更衬得他面如玉静。看着她时,眉目温柔,眸中既怜且疚,还有深深不见底的忧思。
她不自觉地微皱眉头撇开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被他堵在门后,那压迫感实在难受,闪身避过他,顺了顺心情,回头发问:“戚寻乐呢?”戚寻乐亲眼见过灵婴楼与江湖各大门派的对峙,她指名要见的是他。
“牵衣,你仍然要嫁给谭中柳吗?”展凉颜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关心着一刻钟前在走廊里看到的梅牵衣与谭中柳的私人话题。
“为什么不嫁?”既然他也是从那个“未来”回来,说话就简单多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无论我做什么事,变成什么样的人,他都不嫌弃,还待我好的人,我没有理由不爱、不嫁。”她清淡的语气也像窗外的叶子一样,一片一片缓缓飘落,落在展凉颜的心间。
深知她所述的事实,他沉默,无语。
他为上辈子错待了牵衣而悔恨,牵衣又怎会没有同样的负疚?可是,牵衣,不是负疚啊,无论你做什么事,变成什么样的人,不嫌弃的人,是我啊!
他想这么跟她说,却理不直气不壮,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无论牵衣做什么事,无论牵衣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纵然不会嫌弃,却错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认出来她。
梅牵衣静待一会,见他不说话,知道是认同了,心下稍稍安定。展凉颜这个人她捉摸不定,现在情况复杂,展凉颜身份特殊,她必须要争取他绝对的统一战线。从怀中摸出那张名单递出来,道:“展凉颜,当初的恩怨我不想再提,我也不需要你的愧疚和弥补。你若真觉得当初有对不起我,现在也应该释然了,因为你所有‘对不起’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现在也不再喜欢你,不会再为你再痛苦不堪,所以,要么,你就不要再对我抱有任何希望;要么若真对我有心,就像当初你对金鱼姐姐一样,只要她好,一切足够。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但只能这样,我不希望最后我们又像上辈子那样……。”
“不会的!”展凉颜上前将她一把扯入怀中,双手紧扣,在她耳边轻声却郑重地保证:“不会像上辈子。牵衣说怎样……就怎样。只是朋友……也可以。就算哪天牵衣觉得我碍事了,杀了我也没关系。不是弥补当初对牵衣的愧疚,只是……我只想牵衣好,无论如何都想牵衣好。上辈子……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珍惜,该罚……。”
听着一向孤傲的他这么示弱地低声下气,像是乞怜她施舍一点点的好意,梅牵衣忽觉得鼻子有些酸,不争气地眼睛起了一层薄雾。眨眨眼,将那层薄雾抹去,她退离他的怀抱,道:“不是罚。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无论是你的‘朵朵’,还是金鱼姐姐,或者……是我,我都没有资格去论你的是非。况且那些已经过去,要关心的是现在和将来。”顿了顿,她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名单递给他,继续道:“这是我爹给我的,当初帮助梅庄的江湖门派名单,他们都有可能与关护法有关。你回去后,再去找寻乐……。”
“我知道的。”展凉颜接过她手中的名单纳入怀中,“牵衣不必担忧,我已经有了些线索,到底是谁心有不轨,我会尽快找出来。”这一瞬,他语气笃定,目射精光,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傲视群雄的展凉颜,而不是在她面前温柔细语的人。
梅牵衣点头表示满意,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也会到这里来?‘时空穿梭’之术到底真是假?”若是真的,这江湖,甚至这天下都可能乱套了。但若是假的,他们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都来了这里?
展凉颜微愣,眸中骤显痛苦,直直地盯着她,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忧伤的雾气。梅牵衣心中没由来地扯了一下,她忽然觉得事情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
半晌,忽然听到展凉颜幽幽地传来,道:“牵衣那天斥我斥的对。是我……杀了牵衣之后,才知晓牵衣的好,所以悔恨莫及。那天,天空变成了一片黑暗,再没有一点光明时,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离谱。牵衣是我此生唯一的光明,我却亲手掐灭了。那样黑暗的世界里,没有牵衣,我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那时候,我想,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见到牵衣,如果能让我见到牵衣……。”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梅牵衣心跳如雷,瞠眸看着他,却眼神木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此生唯一的光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此时听到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震惊。为什么?
谭中柳说,她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姑娘,不喜欢她的人是因为没有看出来。
“杀了我,才看到我好吗?”她喃喃自语着,道:“杀了我,然后发现我比你的‘朵朵’还好吗?死了,还能看到什么好?”
展凉颜听到她句话,握着纸卷的手陡然捏紧了,像是想起来什么,他陡然抬头来,须臾那双深眸便瞠圆了,道:“牵衣,你……。”她能找梅青玄问来当初帮助梅庄的人,那也一定知道了当年关护法抓走的是她自己,而他曾告诉她,关护法抓走了朵朵。
梅牵衣踱步到窗边,道:“我去过了地狱岛,也明白了朵朵在你心中的地位。展凉颜,我以前一直不懂,你所谓的唯一光明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是懂了。所以,我想提醒你,与其老抓着那‘唯一光明’不放,不如去看看其他的。就像我曾经,也以为非你不可,现在不是也有谭二哥了?”
她基本已经确认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当初的“朵朵”一定是她。展凉颜在她死后,知道了她是朵朵,所以,悔恨了。
她很想骂他怒他气他,甚至扇他几巴掌,刺他几个窟窿。他到底有没有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朵朵”,昨天说金雨朵是“朵朵”,他就爱金雨朵了;今天说她是“朵朵”,他又爱她了。那明天呢?若又有其他证据说谁是“朵朵”了,他是不是又要这般软语温声地去跟那个“朵朵”摇尾乞怜?该说他深情还是薄情,她完全不知道。
气啊!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可是,她什么气都发出不来。甚至很庆幸,她忘记了当初的一切,不用知道,那个“朵朵”到底有多好,好到让展凉颜一辈子两辈子都只记得她,而其他人,无论多好,都全入不了他的眼。
“朵朵……不一样。”展凉颜望着她半晌,见她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就是“朵朵”,知道他其实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朵朵”,也知道了他喜欢别人是因为认错了人,但她偏不肯承认,像谈论外人一样地谈论着“朵朵”,他的心仿佛麻木了一样,喃喃道:“牵衣不会懂,朵朵……不一样。”
“是不会懂,不过,这都没关系。”梅牵衣回着话,把他的思维拉回来,再回到正题,道:“照这么说,其实并不是什么时空穿梭之术,而是自然而然地就回来了?”所以,她也是自然而然地回来,不是什么时空穿梭?
对于这个结果,梅牵衣很满意。只要时空穿梭之术不存在,那么,就算她是时空穿梭,也完全可以否认。但就怕那些死盯着时空穿梭之术的人不肯死心,明明没有的东西硬要说有,找不到个确切答案,盲目地偏执,那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