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喜欢你呀,我对你一见钟情。”
这好像……是她曾经说过的傻话。
梅牵衣呐呐地望着他,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头脑一片混乱,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蹦着跳着,她理不出不个头绪。
灵婴楼的众人个个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竖高了耳朵。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们总是面若沉玉的前任楼主,此刻脸上竟然泛着灿若夏花的笑。个个伸手使劲儿地挖着耳朵生怕是自己耳鸣听错了,确认无误后,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见钟情?”梅牵衣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咬牙道:“展公子,你有胆再说一遍吗?”她语气阴沉,任谁有脑子的都不会听不出她此时非常非常的不快,戚寻乐和苏沐都非常聪明地先默默后退了半步,以免被她的情绪波及。
但也许展凉颜偏偏就是那个没长脑子的,不但没有被她阴沉的语气吓到,也没有适可而止地住嘴,反而依着她的话,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我喜欢牵衣,对牵衣一见钟情了。”
他还真敢说!不止如此,还笑容不落,嚣张地指名道姓,像是要挑衅到底了。
梅牵衣嗖地反手抽剑,却不留神抽了个空,回头一看,别说戚寻乐,就连展樱都后退了两步,大家成半弧地后退,把她和展凉颜就此隔离了开来。
再观展凉颜,他脚尖挑起刚才扔落的长剑,接在手中,两只手指捏着剑刃,反递到梅牵衣面前,十足十地挑衅。梅牵衣被他气得一佛升天,唰地接过,回挽一朵剑花,直朝他心口刺去。就算一剑一个窟窿从前胸到后背,她绝不手软!
展凉颜不闪不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张着双臂,像迎接着一样,面露微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命悬在她的手里,只在顷刻之间。
围观的灵婴楼弟子看到这急转的情景都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展樱已经拔剑出鞘要上前去拦阻了。他冷眼一扫,制止了她。
在那最后一瞬,剑尖已经触及了他的衣衫,梅牵衣却忽然停了下来,硬生生地停了。她执剑望着他,四目相对,她忽然觉得不对。不对不对,她在生什么气?这有什么好气的?
闭闭眼,将那撩起的无由怒火压下,道:“展公子,容我提醒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武林山庄,而你,要杀我。”
展凉颜摇摇头道:“牵衣,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武林山庄。”他的视线锁着她,旁若无人,那带着追思的眼神,全是****的、毫无保留的情意,几乎要叫任何看见这样眼神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陷进他情感的深渊里去。
梅牵衣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更正的,对,是太湖,不对,是更早在白马镇。想着想着,她又暗暗咬牙,理了理思绪,捏捏额角,重新闭闭眼,觉得这样要不得,完全被他牵着在走。不管是不是“一见钟情”,都不是该跟他讨论的。
再睁开眼来,之前的气恼一扫而空,回给他的是一记微笑,坦然自若得就像他只是像日常见面道了声“早上好”一样,伸手搁在下巴上,略一思索,道:“是,你说得对。不过那不重要。既然展公子不嫌弃,那就留下吧。萧副使,给他安排个差事。”
平淡地说完,她随手将剑搁在他肩头,然后松手转身就走,将一干人等都落在了后头。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随意就跟一个人说喜欢,救了他的,喜欢;他救了的,也喜欢;如今,就连一个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的人,他也能出口“一见钟情”。
她脚步轻缓,白衫扶风,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随着脚步前后甩着,背后看来气度沉着,男装在身,端的是潇洒翩翩一儿郎。只是,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那每走一步,心里头逐渐压下的沉重与悲凉,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阁楼很高,面海,远看天蓝海蓝,天清海平。拉长视线,视线极广。时有白鸥飞过,分不清到底是在天上飞,还是在海面跃。近处岛上,树木葱郁,绿林藏花,点点飘香。
这阁楼,是她当初最爱来的地方,她最喜爱站在这灵婴岛的最高处,任视线穿过绿林,穿过海水,穿过那对岸的隐约青雾,望着远远远远的方向,不知到底要望到什么地方去。
她的记忆中,总是天高云淡。天是青灰的,海也是苍白的,楼前总是一派萧索凄凉的风景。树木不会发芽,花也从来不见有盛开的时候,叫她老怀疑这时间好像停留在了萧索的深秋,再也前行不了。她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一直望着,却总不知道望着什么。
眼泪无知无觉地就掉了下来。
有些伤,一直埋在心里,说不出口。她可以忽略,可以淡忘,甚至可以当作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可是,就算不去理会,却不代表已经痊愈。那些伤,轻易就能被人揭开,再一刀一刀划上去,越伤越深,她只是,不愿意去理。
一见钟情……
对她……
那那些年,她在这里的孤单寂寞,到底都算是什么?
如果真可以时空穿梭,她多想去那个“未来”,告诉她,牵牵乖,我们不等他。这么孤单,不值得啊。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住地从脸庞滚落,热热的,咸咸的。她趴在栏杆上,任眼前所有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只剩下那遥远的、高高的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傻傻地不知道在等着什么,明知道等不来,却固执地始终不肯离去。
力气随着眼泪一点一点地流失了,她渐渐站立不住,扶着栏杆慢慢地蹲了下来,心里满是委屈,趴在腿上继续流着泪,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似的。
她想,哭吧,就哭这最后一次,把当初的委屈全部都哭完了。哭完了,就什么都好了。
展凉颜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蹲在地上,一只手抱着膝盖,头埋在上面,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栏杆的细木。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一声一声都哭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的牵衣啊,他深爱的牵衣,他伤得如此深的牵衣啊!
他缓缓走近她,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她一点一点地收进怀中,整个儿全收进,让她像小婴儿一般,伏在他胸前。他的脸颊蹭着她头顶,腾出一只手来,顺着她的背不断地轻抚着。
梅牵衣没有半点挣扎,顺从地趴在他怀里。仍旧不声不响,任眼泪流着,刺痛了她的眼睛,湿了他的衣衫。
夏末秋未到的时节,叶重风微,阁楼外的树林静悄悄的,林间的秋蝉也停了往日的鸣叫,就连空中追逐嬉戏的一双鸟儿也仿佛飞倦了,歇在檐牙上,好奇地凑着头望着他们。四下里全都寂静了,仿佛天地万物都安静地看着这相拥的一对儿,静静地听着,空气中流转着的那个低哑的嗓音,一声一声说着:“对不起,牵衣,对不起……。”
那样从心瓣轻轻震颤出来,经过两片润唇的一噏一合,慢慢地吐在空气中,空气也跟着颤抖着,一下一下,缓缓流出,再微微地,颤到耳膜上,轻敲着,漾进心室,噗通,噗通。
全都说着:“对不起,牵衣。”
折腾了大半天,又哭到累了,梅牵衣昏昏沉沉地睡了去。醒来的时候,展凉颜坐在她床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神温柔又略带心疼哀愁。梅牵衣有些恍惚,闭了闭眼,甩甩头,再睁开,他还是这副模样。
她没有说话,也那么望着他。之前的记忆一点点回笼起来,她记起来,他跟她说对她“一见钟情”,记起来,他跟她说“对不起”。
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记起更早的时候,他提醒她“饮马凤血池,问魄何所之。”那总让她迷糊混乱的线条,似乎渐渐清晰起来了。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她有些干涩地开口。难怪他不再疑惑她为何知道那么多事,难怪他跟她说知道太多对她不好,难怪他知道她喜爱穿白衣,最喜欢看他的笑容,难怪他知道她会他教过的剑法,难怪……他会对她说对不起。
他已经知道了,知道她是从那个“未来”而来……
不对!
她的眼神陡然凌厉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展凉颜苦笑了一声,眉眼间苦涩凝重,他轻轻点头,默认了她的猜度。
一股热潮在眼眶流转,几乎就要滚落下来。她看着他,心中百味杂陈,想开口,却不知开口要怎样。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可以当他是新认识的陌生人,将过去的一切全部藏在心中,自己消化掉,告诉自己,那些都不是真的,是假想的。可是现在,是想怎样?
她不说话,展凉颜也不说话,就这样对峙着。他们看着彼此眼中的彼此,像看着眼前的人,又像不是眼前的人。
良久,她眼眸轻垂,低低地笑了。然后,笑声轻轻溢出唇角,越笑越厉害,她想要停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肩膀不停地抽动着,笑着,极欢快、极释然的笑。
展凉颜似愕然,又似欣慰地望着她,见她笑得隐有癫狂之色,不由得伸手,用力地扶着她双肩,努力地看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眼里看出个所以然来。
“牵衣……。”
好半晌,她才停止了笑。推开他的手,她掀了被子下床来。走出阁楼,凭栏而立,望着那绿意葱葱,望着远处天高海阔,白云悠悠无尽处。
然后,她回过神来,朝展凉颜展颜一笑,道:“展凉颜,你的‘对不起’,她收到了。”
展凉颜的脸色黯淡了下来。
梅牵衣没有理会他,继续道:“她没有怪过你。当初她爱你,无论你怎么对她,她都不怪你。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最后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她也一直让我跟你说‘对不起’,是她不懂事。还有,谢谢你,曾经的照顾。”
“我知道。”展凉颜的脸色更加黯淡了,沉默半晌,他喃喃出口:“那……你呢?”
“我?”梅牵衣似乎有些意外,笑了笑,又道:“我一直想跟她说,别那么傻了,走吧。现在她听到了,她走了,我很高兴。”
展凉颜静默着,梅牵衣没有管他,重新回过头去,望着栏杆外的万里长空,写意无限。
“我呢?有想说的吗?”身边的人忽然又开口了。她回过头去,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她身边,此际低头看着她,眼里亮晶晶的,先前的黯然全数不见,只有笑意。
她微微愣了下,笑道:“去学学什么叫‘自知之明’。不然,就回到‘上辈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