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风浪极大,出海并不是好的决定,帆不能扬,船推不出去,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成功,最后苏沐一甩袖,不干了,扬手一个信号弹朝天空射去,闪烁的烟火扑腾扑腾地冲进黑压压的云层,那个信号的意思很简单:“任务无法完成。”
苏沐拍拍手,把纤绳挽回岸桩上,扭腰就往回走,边走还嘟囔道:“老娘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们在家悠闲自在,反而还来命令我了?”出海遇阻,溅了她一身腥咸的海水,还混着被冲上岸的脏兮兮的海藻,她憋了一肚子气,回想起岛上的人竟然敢给她下达一级讯号,顿时气不过就发泄了出来。
梅牵衣见她竟然敢对岛上发的一级讯号置之不理,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当下也不拦阻,也跟着回去。反正苏沐不急,她就更没什么好急的了。
因晚上的折腾,梅牵衣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海边空气颇潮,略带着海腥味,混着中庭的栀子花,在晨曦里倒也别具一番风味。伸伸懒腰,深嗅一口这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气味,心情颇有些微妙。
忽然,墙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尽管很小,但她还是听到了。收起胳膊,凝神盯着墙头,待一个人头冒出来时,她霍地挥鞭甩去,然后只听“啊哟”一声,一个重物落地。
梅牵衣旋身跃上院墙,俯睨着墙外青葕软泥上朝天乌龟一样的人。待看清来人时,不由得笑了,道:“寻乐,你偷偷摸摸地,到这里来做什么?”
戚寻乐一个筋斗起身,站着马步指着她骂道:“好个不识好歹的臭丫头!”刚骂出一句,觉得这样居下仰视实在是难受,想要跳上院墙去,但看着那横鞭叉腰的人站在上面,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偷偷咽了咽口水,选择了后退两步,降低仰角,指着她道:“戚爷帮你这么大个忙,你就这么回报戚爷?”
梅牵衣挑挑眉,道:“你谎报军情,我没找你算账是便宜你了,还要怎么回报?”戚寻乐告诉她灵婴楼嫉恨她,要找她“报仇雪恨”,结果,灵婴楼是把她叫过来当楼主了。
戚寻乐讪讪笑了笑,道:“江湖风云变幻,戚爷不是神仙,怎么能预测到前一刻要杀你的人,下一刻还推举你当楼主?”
梅牵衣笑了笑,这戚寻乐的消息还果然灵通。“那你到此是为了……。”她拉长音调,诱着戚寻乐往下说。
戚寻乐想起这事,顿时跳了起来,道:“你那个谭二哥啊,可恶!”边跳着边刷着胳膊,像要抖落一身疙瘩,“他是上辈子没跟人亲热过吗?戚爷我是男的,是男的好不好?哎呀呀!”想起这件事他就忍不住掉鸡皮疙瘩,指着依然站在院墙上,看着漫不经心,实是毫无破绽不让人趁虚的一招防守之姿,恨恨嚷道:“臭丫头,戚爷我一世英明都毁了,就为了帮你,你还这么对我……。”
梅牵衣不解地看着他跳脚,听着他碎碎念,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原来当日苏沐掠她走,戚寻乐在同一时间扮成她的样子顶替了,所以谭中柳他们自以为是看错了。但那把戏也就唬得了一时,谭中柳那双眼睛是专门观察人用的,身边最熟悉的人掉了包,没多久就看出了破绽,但戚寻乐的易容蒙骗术也是顶级的,谭中柳不敢确信,所以试探他。他性喜风流,要试探未婚妻,自然想亲他。戚寻乐被女人亲过无数,却绝不喜欢被男人来亲。一次借口躲过,两次拦阻,最后料想是撑不下去了,干脆趁着夜色跑了。
梅牵衣听他边嚷边骂,骂谭中柳急色不分男女,原本觉得好玩的心情忽然厌了起来,长鞭一抖,喝道:“住嘴!”
戚寻乐立刻停止了上蹿下跳,捂上了嘴,瞪着她,尔后又不甘心地道:“过河拆桥!”
梅牵衣道:“再敢说谭二哥的坏话,看我饶你!”收鞭回来,语气放软,道:“若想跟去灵婴楼,去苏沐那里报到。”
戚寻乐想跟着她,她早看出来了。她想,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是不能改变的。当初展凉颜离开灵婴楼,戚寻乐也完全可以离开,不再理会展凉颜加诸给他的限制,但他没有,选择了继续留在灵婴楼追随她。这一次,展凉颜离开,他乐得逍遥,却有意无意地仍在帮他们。这个人,除了好色,其实很不错。这是她早就认识到的。想起上次钟山之上,梅青玄完全不顾他的声名狼藉,反而相信他是真的愿意站在他们这边时,他说:“若真有时空穿梭之术,那世上对此最不屑的可能就是只有戚寻乐了。”
随心所欲,及时行乐。去未来,是这样;回到过去,他依然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没有犹豫,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哪里还需要什么时空穿梭?
这里收了戚寻乐,在出门时,又见到展樱候在门口。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四个人装扮一番后,悄悄推船入海。
今日天晴,海面风平浪静,为掩人耳目,他们乘的是渔船,大家也都扮作男装做渔人打扮。海上遇到不少江湖中人的船,在四处游荡打探着什么,他们掩饰着避过了。再往深海里去,还遇到有浮尸,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但从那衣衫却可以看出有灵婴楼的人,也有江湖武林的人。
已经火并过了。他们心里都是这个念头。
渔船走的路线很是奇怪,苏沐解释道:“这里的水路都是布过阵的,不懂其中之妙,进来的船都必然船毁人亡。”
梅牵衣虚心地受教,既不表现地慌乱,也不表现得一切早已知道。苏沐对她的最初印象都是留在当初湖庄之上,看她胆小柔弱的外表却敢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来,总是有些怀疑或许是凑巧。但这几日的接触,她对她愈加满意,也逐渐明白,她娇柔的的确只有外表。当初那插入展楼主心脏的一刀才是她的真实,而那杀人过后的昏迷……她已经不记得那是谁了。
再划船远行,气候渐渐开始发生变化。风越来越大,云也逐渐变重,底下的浪涛也渐渐高了起来。再往里走,更加恶劣。黑云密布,阴风怒号,海水翻滚。他们的渔船在风口浪尖不断地起起落落,每一次都险险地在翻船边缘稳住。四个人各守一方,紧稳着船,努力不让它被打翻。
“徐护法改阵了!”突围几次都没有成功后,苏沐忽然喊道,“一定是江湖人已经攻击一次了!进入主岛的水路已经改阵了!”
戚寻乐一听,“啊呀”一声喊道:“那怎么办?臭婆娘,被你骗了!”
这个变故连苏沐都不曾想到,二人不顾大难在侧,竟然吵了起来。只不过在凄恻阴风中,就算他们近在耳边也只隐约可闻。梅牵衣懒得管他们,遥遥地细看着周围的阵势,心中更加雪亮。从苏沐不理一级讯号,再到徐护法徐执擅改阵法,灵婴楼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徐执是灵婴楼仅剩的两大护法之一,专攻奇门五行,守护着灵婴岛。灵婴岛周边水路均以奇门遁甲之术布阵,除非楼主下令,否则这阵法不可随意变动。当初她当了两年楼主,也只在展凉颜离开后,她率灵婴楼弟子救他,最后重返灵婴楼时,徐执表示楼主叛楼,为保灵婴楼安全隐蔽,阵法需改。当时她不想改,下意识里总想给他留一条回家的路,但各副使护法都表示非改不可,她说不过他们,改了。
这一次,水阵的攻防能力比之前都高出了不少。她对奇门遁甲只略懂一二,这阵法自然破不了。但徐执名执,总有点执着。他曾说过,奇门遁甲之术是顺天,但其根本却是逆天。为不懂其中奥妙的人也留一道方便之门,也算是秉承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行公平之善。
只是,能不能找到那条路,就是你的造化了。
梅牵衣一直觉得他这留的那道“方便之门”分明就是去气死人的。若无门,走不出去就算了;但明明有门,你还走不出去,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苏沐原想放讯息求救,但被困阵中,讯息发不出去是一个可能,另外的可能就是,如今海上四处都是巡查的江湖中人,江湖能人异士不少,若被他们窥得了入阵之法,则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进亦难,退亦难,戚寻乐和苏沐在这紧要关头不想着想法解决,竟然还越吵越起劲了。梅牵衣有些无奈,他们俩一个风流,一个好色,话题已经从欺骗转移到儿童不宜了。还好海上风浪声大,他们吵不了几个字,就被打断了。展樱抿着唇,对周围情况充耳不闻,只努力护着自己那一方的平稳。
“住嘴!住嘴!”梅牵衣喝了好几声,才让苏沐和戚寻乐停下来,听她说话。“我来试试,也许有方可循!你们跟在后面,小心别让船沉了!”
“臭丫头,你还懂这个!”戚寻乐一脸的惊讶。
梅牵衣扫了他一眼,不怒而威,道:“叫我楼主!”
她边说着小心地站起身,将衣衽一撩,系在腰间。望着黑沉翻滚的海水,闭上眼,努力压下自己害怕的心思,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此三次,最后睁开眼来,双目精光射着那分不清云和海的一团滚墨。回过头来,让旁边的戚寻乐移到中间来,与苏沐和展樱成三角鼎立之势,而与此同时,她则轻轻一跃,跃出船板,凌波踩在翻滚的海浪之上。
这一下,戚寻乐和苏沐同时惊叫了起来,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展樱都伸出手想去拉回她来。但一个浪过,他们也是顾此失彼,急忙先稳住船只。再回头去,却见梅牵衣身形翩翩,在阴沉的云海之间,随波逐浪,上下游舞,就是不沉下去。
“这是什么功夫?”戚寻乐瞪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苏沐也摇头表示不知,心挤在嗓子眼儿里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梅牵衣所使的轻功正是当初在湖庄所学的“白露为霜”。“白露为霜”最大的妙处就是在极致时,能让水路变成陆路,感应着脚底水波的力度和方向,跟着即时调整自身的落脚力度,不受真气的限制,而能行走水面如履陆地。
但是,千岛湖的湖面平稳,长江的江水也不会太滚,这大海中,还是这布阵的海中,波涛翻滚,她从来没试过。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虚,但她现在的武功也已不是当日湖庄能比的,因此,还是能冒险一试,且后面还有三个绝不会让她死的人。另外,若成功了,苏沐自此必会诚心诚意拥护她。这个险,冒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