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过,那就迎头上好了。
这是梅牵衣的决定。
灵婴楼不会闲着没事非要拉人入楼,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但她也大致能猜到,绝对是灵婴楼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以灵婴楼目前的情况,不会专门来看她是不是有偷练灵婴楼的武功。
若硬碰,梅庄惹不起;若顺他们的意,兴许是柳暗花明。因此,她决定跟她走一趟。
但是,当她身在长江之上,顺流往东海行去时,望着那茫茫江水,点点远帆,再回头看一眼那早已看不见送别人身影的金陵渡口,她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谭中柳极好说服,她应着他的要求陪他偷溜出门吃了顿早餐,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答应带她出门了。这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原以为颇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说服的梅青玄夫妇也一口应承时,她就觉得这事情蹊跷了。
梅青玄夫妇一向不喜欢她出门,从小如此。无论她有什么要求,几乎有求必应,但惟独出门这事,就跟禁忌一样。这次却这么好说话,几乎是当即应承:“牵牵想去就去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忘了,牵牵是咱家的宝贝,爹和娘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像是早知道她会有这个要求,只等着她说出口了。那宠溺的言语,听在她耳里,不知为何却生出了一种悲凉的意味,当时鼻子就酸了。
最后还是楚凤歌舍不得她,又不放心如今的江湖局势,要跟着一道保护她。爹娘不反对,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当晚再见苏沐时,她主动配合愿意和她同去。苏沐也退让一步,允她单独上路,接着就一明一暗地离开了金陵。
梅牵衣原本不想让楚凤歌保护,余夫人所说的“殊途同归”她虽不担心,但多少还是有些在意,因此希望楚凤歌能留下来保护梅庄。但考虑到楚凤歌留在梅庄本来就是因为她,如今她一走,让他和梅青玄夫妇在一处,总是太过残忍。且梅庄有机关,待情况不对时,这也是最后一道屏障。这么想来,她也就放心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她的问题。苏沐坚持她最多只能带展樱去灵婴楼,其他人绝对不行。梅牵衣也不想他们卷入这个麻烦,因此,她就必须得在中途与他们“失散”,然后与跟在暗处的苏沐会合。
怎么和他们失散,又能不让他们担心呢?
回头看来,江面平稳,谭中柳绿衫飘飘,又在画画。梅牵衣走过去,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画中人竟然不是她。
发顶垂鬟,披散下半青丝,简单又不乏细致的对襟衫子和细褶罗裙,淑雅又不失轻便,俨然是金雨朵平素的装扮。再细看去,画中人细眉淡挑,弯弯的,笑意点点,眉心却隐约轻蹙;杏眸清圆,眼角微挑,有些调皮的乐天,却含着一抹闲愁……
梅牵衣不自觉地微微皱了皱眉,抬眸看了看谭中柳。谭中柳正忙着蘸了墨,细点着美人手中的一方锦帕。锦帕上纹饰精美,他描得尤其细心,几乎都快要凑到桌案上去了。
等把这部分描完,他才站起身来,轻轻吹了吹画上的墨迹,向身边的人解释道:“这幅画,叫‘美人思难嫁’。”
梅牵衣挑挑眉,问:“‘美人思难嫁’?”
谭中柳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金姑娘思嫁了。”
梅牵衣正想反驳说金雨朵与梅疏凝婚期早定,只等婚礼,怎会难嫁?但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眨眨眼,微张着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自从上次从湖庄回来,江湖忽然传言她是时空穿梭之人,梅庄处境危险,金雨朵与梅疏凝的婚期就一拖再拖了。钟山一役之后,又经过楚凤歌的事,现在再回到家中,江湖还是没有放过她,梅庄不方便也没什么心情办喜事。是以,这婚事几乎都要被淡忘了。
梅牵衣看着画,方才注意到金雨朵手中一方锦帕,其实是她早在几个月以前就绣好的盖头。她心中顿觉惭愧,心想等这次回去,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要提醒爹娘,先帮他们把婚礼办了。
“待嫁少女思嫁,不是娇羞含怯,倒像是凝涩带酸。”楚凤歌也摇着羽扇踱步过来了,细看了那画一会,收起羽扇摇头叹指着谭中柳画中的失误。
谭中柳笑而不语,继续俯下身去,细描着那锦帕上的精致绣纹。梅牵衣又细细看了看画中的人,美人临窗,眉眼含涩。楚凤歌说得对,这不像是待嫁少女该有的表情。但谭中柳画画向来极重神韵,绝不会随意乱画,他若画出这样的金雨朵,那就表示最近金雨朵就是这个状态。
她看不懂。
她一直以为金雨朵是温柔可爱的,性子开朗又善良体贴,从上到下找不出半点缺点来。父慈母爱,情郎又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就连将来的公公婆婆也都是极喜欢她的。再加上她本身也无可挑剔,才貌双全秀外慧中,这样的人,这世上还有她烦恼的事吗?
但看着这幅画,她才恍然惊觉到,她对金雨朵似乎从来都没怎么用过心。这个在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甚至比娘亲还完美,她却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她的心思。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却总也想不通金雨朵的心思。忽然,脑海中蹦出一句话来。“我真羡慕她,也真喜欢她。但有时候却也会起念,如果没有牵牵,如果没有牵牵……。”
这是当初金雨朵对展凉颜说的话,她不知道她在外面听,全都说出来了,当时没注意,现在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如今的事都是她惹出来的乱子,却让全家人都替她担心。当大家都这么全心护着她的时候,对金鱼姐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晚来欲泊船,左右忽然挤压过来两艘船,非逼得船继续前进。艄公脱困不了,进退维谷,在江面掀起阵阵波浪,三船连连相撞,船只整个晃荡起来。
谭中柳直待长河落日完全没影了才注意到这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望向另一边的楚凤歌。楚凤歌已经摇着羽扇出马了,问着谁家的舟船这么不长眼。
晚上潮涨,船多往岸边泊去了,如今江心就只剩下寥寥几艘。楚凤歌问话刚落,两边船里就刷刷刷地各跳出一队人马来,横刀跨步,气势汹汹,一看就来者不善。
楚凤歌继续摇着羽扇,哼气一口,将颊畔一缕落发哼得轻轻扬了扬,然后又落了下来。“我道是什么人敢拦我的路。识相的,劝你们还是速速退散,否则,打扰了我女儿的游兴,我楚狂人的杖下可是不留活口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十足威胁警戒。江湖上但凡长耳朵的,听到“楚狂人”三个字,都绝不敢随意冒犯。
梅牵衣在他身边也不由得笑了笑,横江抢劫,抢错对象了啊。
“管你什么楚狂人,吴狂人,落在咱弟兄手里,任你是谁,包管叫你狂不起来!”这打劫的似乎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仍旧挥着大刀叫嚣着。
那一边谭中柳还在笑嘻嘻地说着好话,楚凤歌可没他那好脾性,听闻此话,羽扇一收,梅牵衣只觉得眼前一晃,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对边船上,然后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哎哟”“啊呀”之声连绵不绝。有楚凤歌在,怎么着也轮不到她出手,因此,她一点都不担心,站在船头欣赏夕阳余晖散尽。
“净是些没用的东西!”舱内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娇叱。梅牵衣正要回头看,却忽然被捂住了嘴。她大惊,沉肘反击,却被对方化解,耳畔忽然有人道:“是我。”
是苏沐。
梅牵衣讶然地看着一身艄公打扮的苏沐,有些哭笑不得。她早就知道苏沐定是在哪里监视着她,却不知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就躲在他们船上,竟然同行好几天也没被发觉。
苏沐将披风搭在她身上,挽着她胳膊,足下轻点,再借着水力换足,最后落在不远处疾行的小舟之上。这边楚凤歌与谭中柳察觉到有异,朝他们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船只,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追上来。
梅牵衣心知有异,但这小舟去势极快,她也顾不得太多,回过头来,怫然不悦道:“苏沐,你该当何罪!”
苏沐正远望着那被抛在后头的船只,轻吐了口气,拿手当着扇子扇着,庆幸终于甩开了他们。冷不防听到梅牵衣这一声呵斥,不由得愣了愣,回头望着梅牵衣。只见她横眉冷目,斜睨着苏沐,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凛然不容半分违逆。
“你既然应我做楼主,就该以楼主待我!未经我同意就做此等劫持楼主之事,虽然情况特殊,但绝不容许再犯!”
若要她加入灵婴楼,她非楼主不当,而且是自行自立的楼主,决不当任何人的傀儡。这原本是她试探性的条件,以大不了两败俱伤为威胁。若苏沐不答应,她就得再行考虑其他对她有利的条件。谁料苏沐竟然一口应承,笑道:“这个姐姐能保证。但至于这个楼主妹子能当多久,就看妹子的本事了。”
如今见状,苏沐心中是又惊又喜,不由得想起了当日她的要求。带她上灵婴楼事属无奈,原以为这个娇娇女就算有些胆量,也难当重任,总得靠他们来帮忙。却没想到她当日就敢主动夸口要当楼主,那口气,倒像是她就该是楼主一样。如今再见她这副气度,她喜的是,果真是楼主之风,或许真是楼主之才;惊的却是,若到最后请神容易送神难,那也是个大麻烦。
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若真当得好,一直供着也没关系。苏沐不爱挑战那些看着不可为的事,只要眼下这个准楼主能帮灵婴楼渡过此次难关,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其他的,交给别人去管。
思及此,她挑挑眉,低头领罪。
梅牵衣原本就不是真要斥她的罪,只是从这一刻起,她是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不得不步步小心,稍微一点差错被人拿下,到时候恐怕真就难以脱身了。见苏沐低头,她心下稍定,大致明白,她至少现在是会认她这个楼主。
她也只要现在他们能认,现在能服,再到往后,时间越长对她越有利,就算到时候他们再不服,她也不怕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乘着小舟顺流而下,不多时,待天黑,在长江入海口停船靠岸,只待歇息一晚,明早出海去灵婴楼。
海边客栈如今住着不少江湖人,看来都是跟着武林山庄来围剿灵婴楼的。幸好灵婴楼在沿海处有秘密基地,躲避着那些江湖人。苏沐见她一切入乡随俗,没有半分惊讶紧张,不由得更加信服一分,暗暗点头。
但他们并没有停留太久,苏沐带梅牵衣到达的消息以暗号传给灵婴楼后,灵婴楼马上回以暗号,叫她速速出海回岛。梅牵衣懂得那暗号的意思,那是灵婴楼一级讯号,接到命令无论身在何方,所做何事,必须停止一切事情,立刻动身启程。
梅牵衣才刚把脱下的衣服穿好,苏沐就进来了,见她衣衫完好,微微惊讶了一下,才道:“立刻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