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惊讶间,谭中柳的一书封住杀手手中钢刀,一笔扣住他另一只手,展樱则趁隙飞快补上一剑,直送入那人胸膛。一切快不及应,她甚至来不及喊一声:“留活口。”
但想必就算留下了活口,这些人也会抢先自杀,她也就不多做什么遗憾。展樱杀人拔剑归鞘,一气呵成,连眼都没眨一眼,转身就跃回她身前来,急急地比划着。
她问的是展凉颜在哪里。梅牵衣当初在灵婴楼,与展樱也多有接触,对于她的比划能看懂个六七分。经她问起,方才想起来,展凉颜呢?
翻身抢过那几个杀手留下的马,梅牵衣策马往回跑去。展樱随即跟上。她们两个人哑语打得亮堂,谭中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见她俩一前一后离开,当下也只能一转青玉笔,旋身上马,急追而去,柳绿色的衣衫旋出极雅的波浪绿风。
夏日蝉鸣,更添林中寂静。
但这绝对不包括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林子。不少树木垂着断枝裂桠,有来不及长壮的小树甚至直接被折断了,树干横拦着林间小道。林中地皮长着苔藓和地蕨一类的植被也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明显看得见车轮倾轧过后的痕迹,以及马蹄溅起的青草连根散落在旁。淡淡的血腥混着绿叶腐泥的腥涩味道,一道暗红的血迹伴着两道车轮在长满苔蕨的林中一直延伸进去。
愣谁见到这混乱景象都不会自欺欺人地说,这林子很安静,很安全。
三人心中均是一凛,策马在最前面的展樱更是立刻从马上飞跃而下,脚不沾地,施展轻功循着血迹追了上去。梅牵衣回头看了谭中柳一眼。谭中柳会意,催马上前,放慢速度,与她并驾,便查看着地上的血迹,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当看到那滴落的血迹变成一大滩暗红时,梅牵衣猛地打了个激灵。谭中柳伸手拦在她前面,自己先跳下马来,循着血味再往前走了一段,入目的景象,震得他差点就要呕吐出来。只见一个全身糊血的人身子扭曲地侧倒在地,那人胸前开了一个极大的血窟窿,血流未停,极为血腥,想必那一路的血迹就是他留下的。
“牵牵,别过来!”他捂着口鼻喊着,想回去让梅牵衣绕道,却不料梅牵衣已经跟着过来了,站在他身后,表现得比他还冷静。
“谭二哥,他们应该还在前面。”
看着她镇定地重新上马前行,谭中柳顿时觉得有些受伤,拂袖一跃,跃上她帮他牵过来的马,紧跑两步追上了她。
越到里面,林中走马越是不易,他们都只能慢步徐行。路上看到了一个把手上沾满血迹的废弃马车歪倒,车内无人,马也不知去向,但能看出来,正是先前展凉颜驾的马车。
再往深处走去几步,血腥味又重了起来,循着血味继续往前,他们顿时被眼前的情况骇住了。一个人倒在血泊中,血从脖子流出,而脖子上的伤口极其诡异。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上看。尸体上方,树枝垂下,那青枝绿叶已经被血液染红了。很显然,这根树枝正是切了这人半边脖子的利刃。
谭中柳几乎掩面不忍再视,就连见惯血腥的梅牵衣都微微皱眉,轻掩鼻子。
“牵牵别看了。”眼看着林中死士死状一个比一个血腥恐怖,甚至还有一个胸口整个被践踏得稀烂,红白一地,谭中柳实在是忍不住了,眼前这景实在是有违他一向对风雅秀美的追求和喜好,多看一眼都只觉得污眼。
“那展楼主没有武功比有武功更可怕!”他边说着,拉着梅牵衣拐弯,转个方向要先离开这林子。照这个情况,有性命危险的,根本就不是那个据说武功尽失的灵婴楼前楼主,反而是那些武功高强的杀手死士们,他们不仅要担忧性命不保,还要担心死无全尸。
梅牵衣没有反抗,跟着他乖乖离开。这血腥却又原始的杀伤场面,就是她如今见了,也禁不住轻颤。在那个“未来”她所见过的血腥场面绝不比这少,死伤百十人,血流成河都只在话下,但是,却从没有一次像眼前所见的这么震撼。当初,无论是她动手,还是他杀人,剑起血落,有时候能艺术得滴血不溅,被杀的人甚至前一刻微笑着,下一刻就已咽了气。但如今只这五个人的死亡,就让她翻胃欲呕。展凉颜武功尽失,他做不到剑落人亡,所以用了最原始的方式杀人。
最原始,却也最残暴。
如此得心应手,又如此干净利落。
行未多远,林中忽然传来刀剑碰撞的打斗声,他们拔腿冲了过去,只见林中一处空地,红衣的展樱正力敌着两个褐衣大汉。那褐衣大汉手持钢刀,刀尖悬环,正与之前追杀她的人打扮一致。
展樱单人短剑,毫不落下风,比之之前救她时对阵三人更煞七分。一人对双刀,竟然没有谭中柳能插手的空隙。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纳闷了。忽闻一声“啊”的惨叫,他们视线齐齐投了过去,却是展樱一剑生生地斩下了左边那人左手五指。但这骤然的剧痛并没有让他停下攻击,反而咬牙继续坚持着。
都是在以死搏命啊。
但他们也看得分明。展樱就算再天生蛮力,但终究是个孩子,这番耗尽心力,这一战结束,就算能赢,也非生出一场大病不可。思及此,谭中柳便顾不得什么了,笔尖插入书册,再挑起来,直接变身书签铁剑在手。纵剑而上,身如绿虹与那红云一道,共同御敌。
梅牵衣思及她也插不上手,便退后两步在一旁凝神观战。背后忽然有人靠近,她霍然惊觉,肩头一沉,一个“鹞子翻身”避过那人朝她肩膀的一袭,再反拿人手腕。一击得逞,迅速抬手牵起他胳膊,弯肘朝他腋下撞去。只不过,在她抬肘的那一瞬间,眼瞥见来袭者的一片蓝衫,那一击便慢了下来,最后停在寸许之外。
来人正是展凉颜。
梅牵衣松了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他看着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脸上诡异的几处刮伤,衣服也有些几处撕破以及几处深色的痕迹,猜出应该是血迹,但也不一定是他自己的。他眸色阴暗,有些许阴沉,但看到她后,似乎稍稍好了一些。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二人见面,都没有关心对方是否受伤,反而是展凉颜先开口道:“不能动武很糟糕,是不是?”
梅牵衣睨了他一眼,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出手不是一点儿都不糟糕么?”
展凉颜眉心微蹙,道:“若非必要,我并不希望这样出手。”
梅牵衣不觉有些好笑,道:“你不出手,难道想乖乖束手就擒?”
展凉颜不置可否,并未回答。梅牵衣也没再问,看了一眼受伤了仍旧抵着谭中柳和展樱的那两个杀手。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展凉颜摇头,看了一眼那厢的打斗,忽然“咦”了一声,道:“谭中柳的武功似乎……。”
梅牵衣的思维陡然被中止,她猛地抬头看他。展凉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改口道:“似乎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梅牵衣压下那一瞬间的惊愕,以寻常口气掩饰着问他。
展凉颜细思了一会,道:“武功讲究形气意相合。形即是招式,气是内功,意则为攻击力。以内力催动,以招式发出,最后都落在一个“意”上。寻常人练功,一心一气一意,用身体表现出来,就算左右手不同,但也是相互配合而动。但看谭兄的身手,他倒像是一心有二气二意,你压我,我压你,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像是自己在与自己相斗一样,却在这斗争中配合得……唔,尚缺点火候。”
展凉颜是武学行家,一眼就看出了谭中柳左右手的形意之分,这与当初他的武功大相径庭。刚才惊讶之下,失口在梅牵衣面前说了出来,幸好改口及时,把话圆了回来。
梅牵衣自然不知道他心理的变化过程,听他这番话说完,她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是多心了些。展凉颜既然是“飞梁锁燕”的孩子,再加上灵婴楼之前的传言,她老忍不住去怀疑,那他是不是也会穿梭时空,也从那个“未来”而来呢?但转念一想,若是那个展凉颜,只怕见了她只会想杀她泄愤,防止她将来为祸江湖,哪里还会有心待她好?如今看他解释得在道在理,便将刚起的那点疑念压下了。
原来,这谭中柳如今的武功,的确是大有蹊跷,且不说与寻常人不同,就是与当初他自己的武功,也相差不止一点两点,不只是简单的招式,而是形气意完全不同。当初的谭中柳,气聚成股,形如箭矢,意似芒击,如白虹贯日一般,潇洒不拖泥带水,大有横风过尽,我只管向前之势。而如今,他气分两股,形如香雪绕寒枝,意在刚柔。左手书册与右手书签铁剑相配合,却不是同一路招。左手刚烈,右手画柔,一招两式,招招相争,形意两然。
就算这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但怎么一个人素来所学的武功还会出现这完全不同的结果?
二人各自寻思着,那边谭中柳与展樱也已经归剑入鞘了。谭中柳留意留了一个活口,却仍是赶不及让他自杀了。
虽然疑惑为什么这些原本是追捕展凉颜的人,如今也把目光移向她了,但好歹眼下情况也算圆满解决,至于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也只能从长计议。放下这个,梅牵衣这才有时间来问谭中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谭中柳转着手里的青玉笔,洋洋一笑道:“不止是我,现在金陵城各城门近郊,大家都等着接应牵衣回家。”
再听他细说,才知道自他们离开庐山后,当时在场的江湖群豪果然是不出展凉颜所料,大多都想悄悄尾随,要跟去一探究竟。梅青玄思及展凉颜所说“人多反而坏事”,原本对此极为不快,却也不好明说,加上他也极担忧女儿的情况,索性就与大家一起跟在后面,这样既是控制与他们的距离,算是控制了“人多反而坏事”,同时也是暗中保护他们,替他们开路。沿途果然就遇到了那些想下手的“神秘杀手”,但都被他们悄悄打发了,没有让他们影响到展凉颜安排的行程。结果,这么一路追下去,一直到了长江入海口,却只看到了等在船上邀大家喝酒的林行甫。
梅青玄一见同行三人唯一的保镖竟然是调虎离山的幌子,当时就急了。若被那伙神秘杀手知道了展凉颜与梅牵衣两个无法动武的人单独上路,那就糟糕了。但此时,尽管林行甫大方地说出他们在芜湖时就已分道扬镳,也无法知晓他们去往何方了。当下他们哪还顾得上喝酒,立刻起航返程,却又苦寻无路。考虑到若疗毒成功,他们必会返回金陵,故在金陵各城门周边候着,若有异常,也好及时接应。
谭中柳放一个响炮冲天,道:“当看到这个响炮时,就表示南门这边,牵衣出现,已经安全到达。他们就都会回家等着牵衣了。”
梅牵衣极是开心,每次要回家时,她都会有如同再世的感觉。这一次,更是在解决梅庄头号难题之后,她自己也历经生死之劫而完劫回家,就更别提有多开心了。想到如今梅庄无忧,想到谭中柳也在身边,想到还与这里的展凉颜无仇无怨,她情不自禁地抬头深吸了一口林间清爽的味道,尽管这味道中仍然掺杂着淡淡血腥,仍旧觉得一切都好。
“那还等什么,快走呀!”她催着上马,策马疾行,将展凉颜与展樱抛在了后头。
这一路再无阻拦,顺顺当当,不需一个时辰,便到达金陵南城门下。下马牵辔,走过吊桥,再进城门,那守城的老将老眼昏花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一声,道:“如今金陵不安全哟。小姑娘生得这么俏,可还是别进去的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