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夏瑜将展凉颜那段话转告了父亲慕绿凡,慕绿凡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叫人准备棺材,算是仁至义尽。这绝情冷淡的态度吓到了慕夏瑜。想她爹亲虽是商人,但出身武林世家,身上难免带点江湖人的豪气,这会儿冷酷至此,真让她有些难以理解。
回到院中去,原以为应该会在院子里顶着烈日暴晒长跪以博取同情的人,结果竟然还呆在书房里。虽然也跪着,不过可惜没人欣赏。慕夏瑜心中有点点失望,她想,如果他肯下点血本,多吃点苦,也许能打动父亲的。这会儿想学人苦情,却又怕受苦,难怪她爹毫不留情了。
不过,当她看到父亲要去书房看账时,她又忍不住点头,觉得跪在书房果然比院子要好一些。不过可惜,父亲对他恳求的眼神根本不理会,拿上账册就走人。他也不各种哀痛挽留,仍旧默然地跪在一边。
慕夏瑜蹲在书房外的廊檐上,支着下巴,看着里面的那个人跪在软榻前,神情温柔地望着榻上昏迷的少女,偶尔还偷偷亲她两下。她看着觉得心口处忽然痒痒的,有莫名的东西在骚动。她想,若梅姐姐死了,他肯定也活不成了。于是她问他:“既然要诚心,为什么不去院子里跪着?说不定能感动我爹。”
他回过头来,脸色虽然苍白,但目静眉沉,面细如玉。庄子里粗鲁大气的师兄弟们看惯了,这一会,她忽然觉得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呀,这人生得好像与一般人不同啊。她正寻思着哪里不同,忽听到他低低地回答:“那太阳大,我受不住。”
慕夏瑜目瞪口呆,很鄙视他。江湖人抛头颅洒热血,连死都不怕,还怕区区日头?剑胆琴心,剑胆琴心,他倒是空有这琴心,竟然没有剑胆,真是枉费了她还想帮他。
伸手指了指软榻上的昏迷的人,她之前已经看过她的情况了,很不好。她问:“梅姐姐不是快死了吗?”如果要求她爹,为什么不多拿出点诚意来?
他摇头,不容置疑地回答:“不会。”
“那你来找我爹做什么?”他们家不是医舍,梅姐姐看着情况虽不好,但她原也没指望他是来求医的。
“让牵衣活下去。”
慕夏瑜迷惑了,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头脑混乱了。待要细问他,大师兄俞夏木来逮她去吃饭,她才不甘不愿满头雾水地跟着走了。
入夜,书房亮灯,慕夏瑜偷偷过去看,发现他竟然真不打折扣地跪在那里。那灯整夜未熄,第二日一早她再去,他仍旧跪着,只不过脸色更加苍白,衣袖上的血梅更多了。可惜,无论他想表明多么大的诚心,慕庄主仍旧没有软化的趋势。她看着那软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女,心生不忍,寻思着再被他这么拖下去,都要出人命了。于是她悄悄去找爷爷,想叫爹最不敢违逆的爷爷出山,帮他一把。
谁知,爷爷听了她的描述后,竟然不见父亲,要直接先见他。她只好回来转告。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笑了。她愣了愣,直觉地想把大师兄拉来看看。他的脸老是冷沉着,淡薄冷凝,但笑起来竟然这般好看,比庄里最好看的三师兄还好看,仿佛冰雪消融后忽然开出漫山春花,仿佛云销雨霁后乍然天晴。
只可惜,那笑容瞬息而过,只留下一声:“谢谢。”
直到她带他去爷爷隐居的竹坞,看着他抱着那少女进去,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他根本就不是来找她爹的,他本来要见的就是她爷爷。难怪他说梅姐姐不会死了,因为他早就连她也算计了去。无意间被利用的慕夏瑜气恼不已,却偏偏生不起气来。不气,没什么好气的,江湖人,义气为重,路见不平,被人算计,很好。她今天被他算计了,早晚也有人把他算计了去。
他们进去后的事情,慕夏瑜也不清楚了。只知道展凉颜抱着梅牵衣去了她爷爷隐居的小竹坞。不过一个时辰,竖着进去的展凉颜也横着出来了。爷爷说他因连日失血,如今见心中挂念之人得救,心神一松,就晕了。
再然后的事情,梅牵衣也知道了。
慕老庄主,医术这么高吗?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解了连问素也解不了的毒药,而且这毒药还是史无先例的?况且,就看慕绿凡这坚决抵制的态度,这一个时辰里,绝不可能是一见面慕老庄主就同意救人了。五十年前,慕氏十三剑以慕老庄主为首,大败灵婴楼,将灵婴楼赶往东海之外,至此不再踏足中原,就算出现也只是在二十年前悄悄潜入杀害了“飞梁锁燕”夫妻,不得不说慕老庄主人虽老,但威慑不老。
但,从没听说过他懂医术。展凉颜又如何得知?而且,连慕夏瑜都不知道啊,甚至她这个真正的病患都不知道是怎么就被治好了?
果真是绝密啊。
所以展凉颜才想法子把她迷晕了过去?
脑海里有些模糊的念头闪着,有条丝线在那里飘荡,她直觉地想去拽,看看那丝线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但她病体初愈,不宜多动脑,和慕夏瑜说了这些话,便觉有些昏沉了。看慕夏瑜两颊融融地羡慕有个对她如此痴情的情郎,她原想告诉她,不用羡慕,她身边就有一个,但也没多少心力去回应了,只闭眼嘀咕一句:“他不是。”
这一觉没有睡太久,睁眼时不过是午后,帘子放下挡着屋外的暑气,房间里有些暗。床头坐着一人,凝望着她,眸底柔光清晰可辨。梅牵衣被小小地吓了一吓。他察觉到她的动静,才恍然回神,伸臂过来扶住了她。
“牵衣,怎么样了?”
梅牵衣看着他,慕夏瑜所说的染血的衣衫已经换下了,如今只是普通的蓝布衫。她点点头,抬手捏了捏额角,果然是好多了。瞥眼看了看他手腕处用白布绑起的伤口,想起慕夏瑜的话,她便觉得有些别扭了。当初跟着他在灵婴楼时,受伤时有,他对她也极好,那时候只觉得甜蜜欢喜,如今他对她也好,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发寒。若有可能,她不想欠他人情。
“你……。”她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与他非亲非故,蒙他如此大恩,不说点什么过不去。展凉颜眉睫微挑,玉面含笑,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谢谢你。等回到金陵,你想要什么,我爹娘会感激你的。”
江陵梅庄在金陵,在江湖上一向就是以“义薄云天”的形象出现,如今他救了他们的女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在江湖树敌颇多,有个靠山也好行走,还能躲避身后那些要抓他的人。梅庄在武林中威望原本就不低,如今爹娘武功精进,她又是狂人谷的义女,就算梅庄在钟山之上结仇无数,但以如今的情况,也没什么人敢贸然就来寻仇。等她再一嫁给谭中柳,那就更没人敢随便找梅庄的麻烦了。就算还有人敢怀疑她时空穿梭,也不敢随便谣言来寻晦气了。
想到这救命之恩能有回报,还能不损己身,梅牵衣心下便坦然了不少。谁知刚才一脸欢喜见她醒来又一脸期待听她说话的展凉颜,在她说出这话之后,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仍旧看着她,那微挑起的眉睫一点一点垂下,掩饰住了他眼底的全部情思。好半晌,他才低低地问:“想要什么都行吗?”
梅牵衣愣了愣,点头肯定道:“梅庄岂是知恩不报之人?行走江湖难免遇到困难,你今次舍命相救,他日若有机会,我也必会报答你。”
展凉颜陡然抬眸,直直地望着她,那幽深的双眸像是要望进她灵魂背后去。梅牵衣没来由地心脏一缩。他那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各种私语呢喃。这复杂的情绪她没读太懂,却也知道大抵因为自己这话是冒犯了他。
若是求回报,就不会帮了。展凉颜是这样孤傲的人。可是,平白受了他的恩情,她心里不踏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舒心比较重要。于是,也就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心了。这个人,他对你好时,就庆幸地记着吧,谁知道下一刻他想对别人好了,会不会又来算计你。
“若要报答我……。”
在她以为他大丈夫施恩不图报时,他却又低低地开口了,仍是低沉的嗓音,像从极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若要报答我,那……。”他又喃喃重复,然后抬起头来,刚才那般低迷的情绪悉数不见,两眼发亮,急切地望着她,再次开口。“换牵衣一个信任如何?”
这一次,声音沉稳了不少。他道:“我以前诸多对不住牵衣,导致牵衣总防备着我。若牵衣感我有救命之恩,那就相信我,我此心只为牵衣好,再无其他。”
怪啊!梅牵衣愣了,是真的不得不愣。这个展凉颜到底是谁?她真的是从未来回到过去了吗?
他们只在慕家庄留到了午后日头日薄的时候,就悄悄离开了。慕夏瑜原是舍不得她的,但也知道他们不能留下,便潇洒地挥挥手作别了。
“是慕老庄主救了我吗?”梅牵衣坐在马车里,细思各种问题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开口问了。
“牵衣,这个问题不重要。”一帘之外的展凉颜,头戴帷帽垂纱,掩着面庞,听到梅牵衣的问题,头也没回,认真地赶着马车。
“他为什么那么快就能帮我解毒?”
依然讳莫如深,展凉颜是打定主意了对这件事情绝不透露了。但梅牵衣却觉得心里不安,最后,她道:“你不告诉我,我可以去问素姑娘。慕老庄主和三生血蛊,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关系了。”
马车忽然颠簸一下,然后慢慢停了下来。展凉颜撩起车帘探身进来,同时也把遮面的轻纱掀开,双目认真专注地看着她。
“牵衣,这件事不是我不想让你知道,而是不能说。就算你去问素姑娘,她也不会说的。这些秘密说出去了,不过是伤人,为何一定非要知道不可?”
梅牵衣有些理亏,一理亏就心虚了,一心虚眼神就躲了。但随即又不服气地抬眸瞪回去:“据说慕老庄主小时候被抓去灵婴楼做实验,灵婴楼可以说是制毒专家,邪门歪道的毒药不知有多少。现在又扯上时空穿梭,时空穿梭又老是被人扯上我。你现在带我来找慕老庄主,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展凉颜眼眸暗了暗,隐隐闪着悲痛,他道:“牵衣,你还是不信我?我就是不想你再跟这有关系,所以才不想任何人知道。不告诉你,不是防备,而是你知道的事情越多越危险。但凡跟时空穿梭有牵连的,都没有好下场。”
顿了顿,他眸色愈加幽暗,低眉垂眼,像是极其痛苦,嗓音更加压抑,扶在梅牵衣肩上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收拢,然后,他才徐徐开口道:“牵衣,你知道吗?当初害‘飞梁锁燕’的,并不是只有灵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