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簌簌沙沙,骤然围上一圈狂人谷的弟子。只须臾,群雄已在团团包围之中。庐山是楚凤歌的地盘,论天时,论地利,他们都处于下风。
“楚叔叔,你……。”梅牵衣看到楚凤歌,又见他摆出如此阵仗,一时也慌乱了。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早该睡了么?她出谷时已经很小心了。眼看着前来助拳的江湖群雄也刷刷兵刃在手,毫不退缩,一场混战即将开始。
“意外吗,牵衣?还是你真当我老了,糊涂了,连你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来?”楚凤歌羽扇轻摇地缓步走过来,完全不把纷纷拔剑出鞘的江湖人士放在眼里。朗目淡扫,他收了羽扇在手,朝护在梅牵衣身前的梅夫人道:“小果儿,你是自己过来,还是要我动手?”
“小果儿是我妻子,要过也是过到我这里来呀。”梅青玄手臂一拦,将妻女护在身后,长剑横胸,道:“楚凤歌,这么多年,我们的恩怨也该清一清了。”
梅夫人也拔剑在手,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意欲再次双剑合璧,打败楚凤歌,其他人则分散着去对付狂人谷出动的弟子,一时之间,鸦雀无声,虫鸣息音,气氛紧张无比。只有林风阵阵,黑暗里听起来阴森骇人,远处不知哪里的山头传来隐约的狼嚎,更增怖意。
“咳咳,”人群中忽然两声轻咳,“可否容老夫说句中间话?”随着这句话,一个青衣老者稳步走出,靠近梅青玄,站在他与楚凤歌之间,成三角并立之势。
“爹?”谭中柳看到自己父亲出面,自然是高兴的,这一场大战难免,狂人谷势力不容小觑。打将起来,到底谁输谁赢还不可预料,若能以和为贵,又能完成牵衣最初不想杀害楚凤歌的心意,自然是万事大吉。
谭笑剑的出现阻住了眼看就要爆发的短兵相接,接着一句:“楚兄,万事以和为贵……。”
果然父子同心。但楚凤歌却并不买他的账,不等他说完,就傲傲地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是我与小果儿的事,轮不到中间人插手。”楚凤歌羽扇轻挥,一股气流随之而出,要将谭笑剑扇开。
谭笑剑何等人物,被他这无理一斥下,自然放不下脸面,挥袖化解他这招“屏风九叠”。只是,“屏风九叠”顾名思义,九重劲道,一重未息,一重又至。楚凤歌多年不在江湖行走,谭笑剑对他的武功并不熟悉,不曾防备他这层层逼近,化解完一招,自以为不过如此,才要挽袖说话,忽又觉一重一重的真气化连绵而至。他避无可避,只得后退两步,运气相抵,再顺势划去那几重力道,直至站稳身形,仍觉得胸口窒闷,好不容易才压了下来。心中顿时明白,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了。
谭中柳见父亲吃亏,连忙上去扶住。
楚凤歌根本没管这边的状况,一扇扇走谭笑剑,回头又看了一眼双剑并立蓄势而发的梅青玄夫妇,忽然喟然长叹一声,道:“牵衣是个好女儿啊。”
群雄环伺,刀剑霍霍,千军一发之际,众人原本紧闭了呼吸只等谁先动手,便一拥而上了。他突然悠然作此长叹,硬生生地将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又缓和三分。众人不觉都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说出是什么意思。
只听楚凤歌又继续道:“有这样的好女儿,小果儿,是你的福气啊。就连我都忍不住去疼她,不想她有任何损伤。我想,这个想法应该不止我有吧。”
何止是他?梅青玄爱女如命,江湖皆知。虽然前些年不知内情,梅家的女儿养在深闺,见到的人不多,但就最近,这女儿初出江湖,容貌不说,有父母兄姊的容颜在那里做了铺垫,就算再美也早不令人惊讶,惊讶的是,心思玲珑聪明绝伦,于武学能过目不忘,娇弱女子却深明大义。粗豪惯了的江湖人士,若有此女在膝下承欢,温声软语,江湖舔血的日子过多了,回到家中,若有这样的女儿在膝下承欢相候,世间一切烦恼也都不足为烦了吧。
群豪殊无二致地这样想着,极其赞同,却不知楚凤歌这时候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不欲再与小果儿刀刃相向,原想拿她换你,但实在舍不得这么可爱的女儿。所以……。”他顿了顿,道,“小果儿,我把这个选择权给你。你若回来,我就放她一马;若不然,那就等着她毒发身亡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所有人的眼光都刷刷地集中到了梅牵衣身上,尤其是周遭最关心她的几个人,脸色瞬间都变了,但大敌在侧,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唤她的名字,以示疑问。
展凉颜如今虽武功尽失,但仍旧没有这个自觉,站在圈子外围,直面着狂人谷的弟子,一番气势,喝的对方都以为他武功尽失只是装模作样。听到梅牵衣中毒,他心中一揪,却不敢轻易回撤。林行甫站在他身边,将他往后拦,他才得回头来。但早有闲散的谭中柳见父亲无恙后,安置好父亲后,又回到了她身侧。还有略懂医术的金夫人,翻着她手腕诊脉。她身边没有任何他可以插足的地方。
他脸色更加黯淡下来,只能急迫地望着诊脉的金夫人的脸,要从她脸上先观察出个结果来。
梅牵衣看着面前一张张关心的面孔,一脸的茫然,朝背对着她,却不时斜眼回看的梅青玄夫妇解释,道:“娘,我没事,别听他的,我没中毒。”她明明好好的,什么时候中毒了?
这话说出了展凉颜的心声,他们在谷中虽然极力悠闲,但是,该注意的都极其注意,怎么会牵衣中毒了,他却不知?但或许是楚凤歌只是想虚实相合,先唬住梅夫人。想到这一层,他心头微松,却又仍是忍不住为那万一的可能而担忧。
众人闻此言,更觉疑惑了。楚凤歌微哼了一声,也不辩解,只又拿出羽扇轻摇着,好整以暇地等着金夫人的诊断结果。金夫人锁着的眉头越蹙越紧,疑惑不定,最后迟疑道:“看牵牵的脉象……不像有事,只是……内力没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谭中柳近水楼台,旁若无人地在她颊边亲了两下,长舒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我的牵牵没事。”他这一言,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哼。”楚凤歌冷笑一声,“内力没了,就不是中毒吗?还是,你们真觉得那只是封住内力的药?”
大家刚松懈的心又被挑了起来,屏住呼吸,望着金夫人。金雨朵最是担心,道:“娘,你再看仔细些。”
“没用的。”楚凤歌又收了羽扇,缓走几步,“这毒药,无声无息。若不懂其中之理,是连脉息都诊断不出来的,但是它能在无形中化掉你全身流体。内力为气,最为活跃,化掉它,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楚凤歌!解药!”梅夫人一听女儿中了毒,神色大变,嗖地挽剑就要冲上去,被身边的梅青玄制止住了。“小果儿,莫乱了阵脚。”
楚凤歌看也不看她的长剑,气定神闲地道:“解药在谷中。小果儿,你若愿意随我进谷,我就给牵衣解药。”
梅牵衣大脑倏地空白,记忆中一句话骤然浮现出来:“好,你若能帮我把小果儿找来,我就放你离开。不止如此,我还能帮你救你想救的人。”
那未来,就是这样发生的。她若要去找小果儿,自然就能离开狂人谷,但是,他承诺的“帮你救你想救的人”,却将她又拉了回来。她已经想了很多办法,杀金雨朵让展凉颜自己回来,爹娘全都阻止她,她毫无胜算。展凉颜自己不回来,她带着整个灵婴楼去钟山抢人,仍旧无功而返。她想救展凉颜,不想他死,他投其所好,诱使她亲手将母亲带来了狂人谷。
这一次,他不再诱使她,而是诱使梅夫人。可不管怎样,最后梅夫人若出事,罪魁祸首都是她。殊途同归,难道真的是殊途同归?
“我没事,娘!别上他的当,他就是要骗你的!”梅牵衣跳上去拉着梅夫人,朝楚凤歌道:“楚叔叔,我有没有中毒,自己最清楚。你这么骗我娘,是因为知道你打不过我爹和我娘的双剑合璧吗?”
“住口!”楚凤歌脸色一变,狠狠地道:“他们那点雕虫小技,我楚凤歌岂会放在眼里?小果儿,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跟你动手,只要你跟我走,今天这里的人,我保证让他们安全离开,若不然……。”
“若不然,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梅夫人接下楚凤歌的未竟之语,长剑挺进,梅青玄虽慢了她半拍,但随后扫剑,二人一前一后,双剑齐发,一招“金阙开二峰”,朝楚凤歌攻去。
他们这一出,原本岌岌可危的对峙之势顿时冰消瓦解了。武林山庄的弟子早就因为庄主受气而咽了一肚子恼,这一刻气势如虹,逮到狂人谷自己就朝他们杀去。诸葛家的门人自然也不甘示弱,诸葛平快剑无敌,一个转身,腰间长剑又到了他手中,暗夜中他的长剑嗖嗖闪光,在空气中撞出一道道火光。湖庄的余冉晴和余夫人也不甘落后,在狂人谷弟子压上时,纷纷亮出兵刃,要帮梅庄解除这边的后顾之忧。还有那凑热闹的江湖小门派,平素多蒙了梅庄恩惠,也不敢失了原本的气度,就算力量不够大,但声势是要有的,吆喝着,助威着,手中的刀剑自然也不敢轻易怠慢。谁都知道,这种时候,稍一怠慢,就是血溅当场。
外人尚且如此,金家梅家的人就更不需多说了。梅牵衣被他们护在中间,心焦不已。如今自责已经没用,偏偏她还内力全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与她同样处境的自然少不了展凉颜。展凉颜比她还狼狈,她虽没有内力,但执剑在手,总算还能应付几个小喽啰,展凉颜却是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他原本是想要跟着梅牵衣,但就是梅牵衣这样内力尽失的人,他也跟不上了。一个狂人谷小喽啰砍来,他就只能避后了。好在有林行甫和展樱保护着他,一时也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林行甫也是内力虚空,展樱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就算武功再高,就算再能杀人,也撑不了一时半会。
在他们不远的金雨朵一看这边有险,连忙补上。展凉颜被他们护在身后,望着不远处的梅牵衣,心中懊恼不已,要强行催息,却屡屡心痛不止。心痛尚再其次,偏偏他就是有心脉断裂的觉悟了,仍旧无力。
“你身体积伤极重。以现在的情况,还能行动自如,这是大幸。但若冒险救治,我并无把把握,九成的可能是,你会死掉。”
这是问素的结论。
他不敢冒险,他必须活着看着牵衣走过这一段,他不能让她有半点差池。可现在,他后悔了,若当初让问素冒险,他还有一成的希望可以活过来,那么现在就可以帮牵衣对付楚凤歌。可是现在,可现在……他只是他们的后腿了!
展凉颜从未有过如此迫切却有心无力的时候,他自诩聪明,就算知道武功尽失时,也只是丧气在当下,没了武功,他可以退隐,正好退隐。被人抓走,他也生无可恋,死不足惜。钟山之上,牵衣遇险,他也能在临死之际以性命救她。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这一次,梅青玄夫妇真的死在这里……
他不敢想,不敢想……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林风阵阵,树裂枝断,两个身影围攻那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不知不觉地走上前去。曾有的疑惑再次涌上心头,为什么梅青玄夫妇会懂狂人谷的武功,这些日子不见,似乎更加娴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