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凉颜并没有立刻就去向问素求治,问素既然在看出他的命是由林行甫的内力撑着的前提下,没有出手相救,那么,要么就是她与林行甫的关系不够要好,要么就是她有心无力,他若贸然去求治,反而是强人所难。
梅牵衣虽然不太相信他的解释,但也找不出破绽来,反正身体是他的,他想怎样,她也无权过问,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对付楚凤歌身上。楚凤歌自那晚发狂后,问素白天都会过来帮他看诊一番,送药针灸。楚凤歌虽然自以为没事,却也不敢拂逆她的话,她说吃药就吃药,她说针灸就针灸。但有一条,他却无论如何都不听。
楚凤歌的发狂是练功急于求成,导致真气无法顺利归位,激荡四溢之下,冲着经脉影响神经,导致神志不清进而发狂,其实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问素告诫他“欲速则不达”,他练功越勤越危险,建议他暂停练功。但他执意不肯,反而更加急迫,问素也只说一次,他不听也就作罢了。
“庐山狂人谣”功有九重,楚凤歌练到极致,江湖已鲜有敌手,但这次在梅庄的失败让他意识到即使到了第九重仍是不够,因此想要再寻求突破。梅庄邀的江湖同道就在谷外徘徊,他听信梅牵衣的等待时机,但是,心里却是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将他们赶尽杀绝,抢回梅夫人。只有真正的强者,才不需要再等候“时机”,所谓“时机”,不过是为自己的弱小找的借口。对他们来说,任何时候,出手的那一刻,就是“时机”。
看他如此努力练功,梅牵衣心中虽有隐忧,但依然每日照顾他,陪他练功吃药,陪他说话,有时候打着没有内力的花架子学几招她早会的架势,让他指点两下,也算是练功之余的歇息了。展凉颜在谷中也是悠闲度日,秉着“打到敌人内部去”的原则,与谷中弟子交往密切,偶尔也和他们凑一块研究一下武功,一起吃顿饭等等。
过了几日,梅牵衣好不容易才瞅准时机,晚上偷溜出谷去。本来只打算向谭中柳报个平安,却被金家梅家集体逮了个正着。梅牵衣有些埋怨地望着谭中柳,谭中柳也一脸可怜巴巴地无奈扶额回望着她。
梅牵衣看着他一副求可怜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笑出了声,几乎能联想到他这几日的处境。众人见她果然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梅夫人却心疼地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再三确认楚凤歌的确没有伤害她之后,道:“是娘对不起牵牵。娘惹了麻烦,却要牵牵来受苦。”
梅牵衣不以为意地笑道:“娘,你说的什么话。我是娘的女儿,当然要帮娘解决麻烦,不然,养女儿疼这么多年,是有什么意思?”
梅夫人听了,心里既是安慰又是愧疚,当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这个女儿,疼了这么多年,一半是心疼,另一半则是愧疚。原以为一辈子就只能将她当做小孩子一样护在怀里了,却没想到,她现在长大了,还长得这么好,叫她怎能不高兴安慰,却又怎么不愧疚自责?
“牵牵懂事,心疼娘,娘高兴,可是娘也担忧牵牵啊。牵牵若真想疼娘,就要保护好自己,别冒险了。听娘的话,别再去狂人谷了,楚凤歌的事让爹和娘来解决。”
“娘,不会有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吗?再说了,有爹娘还有这么多江湖前辈在,我也算是楚凤歌的人质,他不会对我怎样的。”
如今在庐山的除了金家梅家,林行甫和展樱,还有武林山庄的谭笑剑与谭中柳父子、襄阳诸葛平、湖庄的余冉晴夫妇以及几个看热闹的小门派小角色。虽然有梅牵衣和展凉颜在狂人谷中做“内应”,但梅庄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部署好可供使用的人员,准备对付狂人谷。梅牵衣不愿说出狂人谷的入口,但里面的情况和狂人谷的真正实力还是可以做了一番说明,这些也多亏了展凉颜,她每日要陪着楚凤歌,若没有他,狂人谷中的具体情形,还真是搜集不来。
不过,让她略有奇怪的是,如今江湖不平,灵婴楼挑衅整个江湖,群雄怒而攻之,有头脸有实力的门派都寻到东海去了。梅家与楚凤歌只是江湖门派私人恩怨,本来就不是什么重点,谭笑剑父子于私情帮他们一把是理所当然,林行甫和展樱毫无疑问是跟着展凉颜来的,江湖小门派不敢上东海寻灵婴楼的晦气,而到这里来凑个热闹也可以理解,但襄阳诸葛平和湖庄余冉晴在这个时候也选择来庐山,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诸葛平穿一身文人的白色长衫,不像一般以剑为兵器的江湖弟子,佩剑都是拿在手中,或者背在背上。他的剑悬在腰间,像是一般仗剑周游天下的文人学者,半点不染江湖气息,举止都雅,言语文气。
梅牵衣对他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想到之前的几次,无论她遇到什么事,他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维护,因此,这次见到他来帮忙,也没觉得过分惊讶。友好地在梅青玄的引领下打了招呼,客气几句。诸葛平道:“牵衣姑娘客气了。江湖四海皆为朋友,平既生为江湖人,朋友有难,岂能袖手旁观?就算平之力有限,也希望能帮得上点忙,即使帮不上,呐喊助威也是能有点用的。”
梅牵衣被他的话逗乐了,回道:“若有诸葛大侠在此呐喊助威,楚狂人再狂,应该也不敢再笑孔丘了吧?”
话毕,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虽然她是希望可以不靠武力就能解决楚凤歌的事,但是,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功,她自己都没有把握。梅家能多些帮手,总是有备无患。
比起诸葛平,她更惊讶的是余冉晴夫妇。余冉晴依然是一身湖蓝色的长衫,一把折扇轻摇,风流倜傥,身边站着温柔娴淑的余夫人。若是余冉晴因为当初在湖庄对她余情未了,所以过来帮忙,她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余夫人跟着来,就太奇怪了。江湖中都以为他们夫妻情深,余夫人又贤德有加,以余冉晴的风流,行走江湖,身边带着妻子并不足为奇。但梅牵衣有上一世的记忆,也有这一世的经历,他们夫妻之间,怎么会有这种夫唱妇随共同行走江湖的浪漫情事发生?
“余庄主和夫人不远千里而来,牵衣很是感激呀!”
余冉晴没有答话,余夫人就在一旁柔柔地开口了:“自从与牵衣妹子湖庄一别,姐姐心里好生挂念,所以想来找牵衣妹子说说话。谁知那不长眼的楚狂人却把牵衣妹子掳来至此,姐姐岂能饶他?幸好我家老爷虽不多才,也还有点微薄之力可以尽。”
余冉晴略有尴尬,却仍是仪态完美又柔情似水地接着道:“我说牵衣妹子吉人自有天相,现在看到她没事,你也可以安下心来了吧。”抬起头来,又朝梅牵衣笑道,“这几日,她担心你,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连我这个做丈夫的都忍不住嫉妒了。”言语坦荡,完全不像是对旧日爱恋过的女子说话的口气。
奇怪啊,这对夫妻。余冉晴的眼神变了,别的女人似乎都不被他看进眼里了。反而是之前关系冷淡疏离的妻子,忽然像是深情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梅牵衣心念一动,她道:“多谢庄主和夫人挂心。一别多日,牵衣也有多忆当初在湖庄的日子,牵衣失礼没去拜谢,反要庄主和夫人前来,真是不该。不知庄中一切可好?”
余夫人略叹一口气道:“好是好,就是我那三个苦命的妹妹福薄,唉……。”
一句轻叹,叹得梅牵衣目瞪口呆。她望着余夫人似带忧愁的眉目,忽然觉得周身一阵惊寒。上一世,余夫人在湖庄之乱中杀了丈夫三个小妾,反而赢得了丈夫的重新重视与恩爱。如今,余冉晴对妻子爱恋有加,三个妾室福薄之命不言而喻了。
林中夜风阵阵袭来,她脚底生寒,心中陡然苍凉了起来。不由得抱紧了微颤的身子,想努力压下那一种名为宿命的悲哀。
“牵牵,冷啊?”梅青玄在她身边,最先注意到她的异常。他话音才刚落,一件外衣就披在了梅牵衣身上。梅牵衣心绪不宁,也没注意衣服是谁的,只当是梅青玄披上的,伸手拉了拉衣衫,裹紧了些。
余夫人微挑眉地看了一眼贡献出外衣的展凉颜,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脱衣速度闭不上别人迅速而僵在半途的谭中柳,又叹了一口气道:“还好留下了柔儿。若柔儿将来长大也能像牵衣妹子这么懂事,这么孝顺爹娘,姐姐我就心满意足了,也算是给我那苦命的妹妹的一点交代了。”
柔儿正是当初展凉颜想要抢的湖庄小千金。余夫人嫁进湖庄多年并无所出。余冉晴一妻三妾,膝下两儿一女,都是三个妾室所生,对这个小千金尤是喜爱。
梅牵衣隐隐地觉得有些奇怪,这会也没心思去细思其中的奇怪,勉强地应付着:“柔儿出生之日遇难,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庄主和夫人倒不用忧心。”
展凉颜从刚才脱了外衣给梅牵衣披上后,便一直站在她身后,这会注意到她的情绪突然低落异常,不由得也心中一沉。近旁的金雨朵也注意到他的异常,不由得小声地问了一句:“展大哥,你怎么了?”
展凉颜充耳不闻,他心头万绪,那个“殊途同归”的词随着余夫人的话骤然闯入脑海,“孝顺爹娘”这四个字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反讽一般。他看着梅牵衣,心里害怕了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她肩头,保护之意不言而喻。若真有宿命,他也绝不让它伤到牵衣。
该报的平安报完,该交代的事情也交代完,甚至连谭中柳那见面索吻的习惯也帮他继续了,但到最后,梅牵衣却迟迟不敢再踏回狂人谷去。谭中柳这时候已经将她身上的男人衣衫还给了主人,取代着披上了自己的外衣,伸臂揽着她,除了梅青玄夫妇,谁都不能跟他抢牵衣。
“牵牵,怎么了?”从刚才和余夫人说完话后,牵衣就一直心神不宁。这会儿,明明是与梅夫人据理力求,要再回狂人谷去,到了最后时候偏又却步不敢前进了。他的牵衣啊,老是这么矛盾,老是这么叫人心疼又喜爱,老是这么……美啊,勾得他的小心脏老是跟着她一跳一跳的,就只想一天到晚握着画笔,不停地画她,画她,一直画到画出她最真实最完美的模样来——恐怕也难以收手吧。
梅牵衣抬头看了他一眼,两眼汪汪略有水色。谭中柳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知从何而来的心中一揪,道:“牵牵不要勉强自己,不想做的事,就别做。”
梅牵衣摇摇头,咬着唇回头望着梅青玄夫妇,眉目越锁越深,思想正进行着天人交战。展凉颜看着她,眉头也是跟着越锁越紧。
二人此时心里其实都想着同一件事。殊途同归,就算现在世界与当初变化极大,但是,会死的人,是不是还是会死?当初的狂人谷,梅牵衣杀父弑母断兄臂,这一次,她这能逃过吗?
展凉颜心中痛极,为那可能出现的结局。梅牵衣也是犹豫不决。她心想,若进狂人谷,或许能让楚凤歌有一天改变主意。可是,进去了,继续留在他身边,同样也给了可能的机会,重现当初那样结果。
这一刻,她极度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多事地救下楚凤歌,为什么没让爹娘杀了他就好了。人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爱得再深,死了自然什么都没有了。哪还会这样,又将爹娘陷入危险之中。她不是个好女儿,明明是她又做错了事,爹娘却仍然一点都没怪她。是她将爹娘又推入了危险之中,若这一次楚凤歌的劫逃不开,罪魁祸首仍然是她。
越想心越惊,越想越害怕。她是忘形了,以为这世界改变了,其他的就会跟着变的,却不知,谭中柳依然喜欢上了她,梅疏凝依然与金雨朵两情相悦,余夫人依然杀了丈夫的三个小妾,还有楚凤歌,他依然对梅夫人誓死方休。
这世界,变得再多,却总有些不变的东西啊!
不,她不回狂人谷了,就算是与爹娘一起死在这庐山,她也绝不要再做出那样事,让爹娘死都不安心了。
“娘,我不想回去狂人谷了。”下定决心后,回过头来看着爹娘永远包容的脸,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她转过身,朝爹娘甜甜一笑。不管是什么结果,她与爹娘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牵衣,你不想回来了吗?我真失望啊。”冷冷的声音,从林中萧瑟处传来,广袖宽袍的楚凤歌从黑暗中徐徐步出。纶巾束发,羽扇轻摇,缓带轻衫,风雅俊爽,让人如觉珠玉在侧。可是,那张冷沉的脸却毫无二致地让人嗅到了死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