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弯弯曲曲,或林或水,或沟或壑的出谷之路,不多久就遇到了依然苦寻入口不得的谭中柳。
谭中柳听到这边有动静早寻了过来,一见到是她,比之刚才展凉颜更夸张地直接扑了上来。展凉颜看他扑过来,原本是要伸臂将梅牵衣护在身后,却抵不过他的身形快速,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她牢牢抱在怀中,使劲亲着,亲密细吻着,偶尔还有细碎啾啾啄啄的声音溢出。梅牵衣在他怀里,初始挣扎抗议一会,不多时便温顺地接受了。
他大脑忽然一片茫然,眼前晕眩,几乎站立不稳。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一只手仍然保持着最初要护她的姿势,悬在空中,忘了去反应。
梅牵衣在谭中柳怀里,却是正懊恼着。早知道他喜欢动手动脚,她就该有预防的。想到展凉颜就在旁边,她还不大放得开,想回避推开。但谭中柳做事全凭一腔意愿,从来不是个会管场合会理会其他人的,双臂抱着她不容抗拒地着着实实地饱了一顿相思之苦后,还不舍得放开,依然抱在怀里,深深地嗅着她的发香,旁若无人地又温存了好一会儿后,方才开口用那低哑磨砂的声音道:“牵牵啊,你是嫌谭二哥胆子大么?叫我一见你就出这种事。”
梅牵衣被他这一番好折腾,也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了,安心地呆在他怀里抿嘴笑道:“谭二哥可以先不来见我嘛。”
耳朵突然一痛,却是被谭中柳轻咬了一下,只听他咬牙道:“牵衣这话说的可真是没心肝儿了。谭二哥前脚刚离开金陵,后脚就想回来见牵衣,想的心都疼了。但牵牵的聘礼马虎不得,好不容易筹办完了,又在半路听说狂人谷围困梅庄。谭二哥把聘礼扔在路上,马不停蹄地跑来看牵牵,担惊受怕了一整路。结果,牵牵给了谭二哥一个吓破胆的见面礼,却还要看谭二哥的笑话。”
梅牵衣想起梅庄门前那一幕,他疾马初到,恰好看到她以身为兵冲向楚凤歌,约莫也能明白他当时心情,于是诚心诚意地道了歉,保证下次不会了。谭中柳这才作罢,继续浓情蜜意一番,像是才发现旁边有人一样,抬头朝展凉颜道谢,为他救出了梅牵衣。
展凉颜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垂握在身侧。鬓角发丝在颊边荡开,暗沉的双眸微垂,半边脸隐在幽暗处。他没有回话,模样落魄又阴郁,极力地压抑着什么,叫人看不真切。
梅牵衣从谭中柳怀里探出头来看到他,身子陡然一紧,心口莫名地就发痛了起来。望着他轻垂的面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却又止不住有些隐约得意,很要命的矛盾。伸手压在胸口,试图要减轻那诡异的心慌慌,张口想说点什么来缓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谭中柳有些不解地看着这诡谲的沉默,也感受到了展凉颜周身那冷凝的气场,摸了摸鼻子,眉目微挑,便明白了这人是在别扭什么。开口正要说话,展凉颜忽然俊容微侧,精致面容重新浴在微光里。只见他微微一笑,刚才的落魄与阴郁像只是错觉一样,清润的嗓音沉稳道:“展某只是与牵衣在林中巧遇而已。谭二公子的道谢,愧不当受。”
谭中柳看了看他,掀掀唇,反把之前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不再多说什么,却是极有宣告意味地将梅牵衣揽在身侧,与展凉颜客气几句后,要带她回去找梅青玄夫妇。
谁知梅牵衣却一闪身离开他怀抱,站在原地没有跟上,道:“谭二哥,我不能去见我爹娘。”
谭中柳愣了一愣,重新拉过她来,陡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沿着她胳膊往下要检查一番,紧张道:“是不是受伤了?告诉谭二哥,伤哪里了?”
梅牵衣退后一步,扒开他落在她身上不安分的手,摇头道:“不是。是怕一见到爹娘,他们就不会再放我出来啦。谭二哥,我这趟出来其实是找你的。你把我这支花钗拿去给娘看,告诉她我没事。楚凤歌对我没有防备,狂人谷的路我也已经偷偷摸熟了,其实随时都可以出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楚凤歌武功很厉害,我们躲得了他一时,躲不过一世。与其老要这么战战兢兢地害怕他哪天会来,不如现在一劳永逸。谭二哥,你把这些话带给我爹娘,他们会明白的。”
谭中柳和展凉颜都愣住了,几乎同时伸手一人抓住了她一只胳膊,齐声道:“不行!”
话音未落,二人讶然地对视一眼。谭中柳手上用力,将梅牵衣揽回了怀里,不再去看展凉颜的反应,继续道:“牵衣,这样太危险!别说你爹娘,就是我也不会答应。楚凤歌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你先跟我回去。如今在庐山的不止梅庄和金家,还有不少江湖好汉都来了,不一定就斗不过狂人谷。”
梅牵衣侧身推开他的胳膊再次离开他怀抱,脸上笑容未落,道:“谭二哥,我知道你关心我呀。但是,庐山是楚凤歌的天下,若真动起手来,谁输谁赢都不可知。就算你们不在乎生死,但我不希望有任何损伤啊。谭二哥,你相信我,好不好?”
谭中柳坚持拒绝,梅牵衣恼了,推开他转身就走,道:“不答应算了,那你就当今晚没见过我好了!”
展凉颜自刚才就一直没再说话,此际见她要离开,伸手拦住,道:“牵衣,给一个理由,让我们相信你留在狂人谷,能顺利地解决楚凤歌的事。”
谭中柳也跟上她,将她又揽近身边,生怕她一气之下真的跑了——这夜晚林中可不好寻人,跟着附和道:“对,牵衣,得给一个让我们安心的理由。不然,谭二哥拿着这花钗去见你娘,告诉她牵牵出来了狂人谷,结果谭二哥还让牵牵又回去了。你爹还不拆了我?拆了没关系,万一不把牵牵嫁给我了,你让谭二哥怎么办?”
梅牵衣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展凉颜,眼睫微垂,沉默半晌,道:“他爱极了我娘,所以,不会伤害我的。”
谭中柳被她这句话吓得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那更不能让牵牵回去了!我家牵牵这么可爱,他爱极了你娘,又得不到,你还天天在他面前晃……牵牵乖,跟谭二哥回去!”
梅牵衣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问道:“那谭二哥,你喜爱我,若将来有个长得跟我一样的人出现,你会不会也喜欢她呢?”
谭中柳被她问得愣住,直觉地想象着那样的场景。若是跟牵衣长得一样……脊背一寒,不由自主地望向梅牵衣。他的牵衣,不可能会有一样的啊。手指轻颤,又想记下此时的牵衣与心情,他微笑着摇头,道:“牵衣是独一无二的。”
梅牵衣轻叹道:“谭二哥眼里,我是独一无二。那在楚凤歌眼里,我娘又何尝不是?他爱我娘,怎么会是别人替代得了的?即使是我娘的女儿也不可能的。”
谭中柳面色柔和下来,望着她,细细地琢磨着她面部每一寸表情,半晌,问道:“牵衣是早做决定了?”
梅牵衣点头。谭中柳微笑道:“好,只要是牵衣决定的,谭二哥自然是依的。但有个条件,让谭二哥陪你一块儿进去。”
梅牵衣摇头,道:“不行!狂人谷中有了外人进去,他们会防备的。楚凤歌喜怒无常,因为我是娘的女儿,他才对我较好。若是别人,就算是误闯入谷,都是杀无赦的。”
谭中柳这么一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也再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了。他一同意,展凉颜就算再坚决反对,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烦不烦?是!他是危险,他是要害我们,但他是因为喜欢我娘才会那么做的!你不曾见到他一个人孤伶伶地困在谷中,想着心爱的人跟别人双宿双飞,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你当然不曾体会。你从来就只会杀人,只看到他要害人就要杀了他。有没有人想过他的感受,他也希望有人能理解啊。那么爱一个人,爱到毁天灭地也只想跟他在一起,他其实……其实也不希望那样的,谁不希望可以活得开心潇洒,谁不希望能够放开让自己痛苦的东西。可是放不下,就只能继续下去,就算心里再痛苦,也只能继续下去,他其实……很希望有人能阻止他,而不是只当他是个坏人,一心要杀了他……。”
看到面前的人一脸讶然,梅牵衣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停顿了一下,调整下心绪,冷声道:“展凉颜,我要做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危不危险是我的事,我丈夫都答应了,你凭什么不同意。”
展凉颜不再说话,只是从刚才起就一直凝眸看着她,眼中神思未明。梅牵衣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刻意地选择性忽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谭中柳的切切交代,最后在谭中柳的要求下,再加上她的讨价还价,保证每隔两天,都要出谷一次,让他们看到她平安无事。
忽然听到远处有脚步靠近,她慌忙推开谭中柳往后跑。“是我爹。谭二哥,我先走了,这事就拜托你了。好生跟我爹娘解释,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转身向密林中跑去。谭中柳不死心,想跟着她一起摸清进谷的道路,却只见到她东弯西拐,拐过几道弯,然后不见了踪影。好生失望地转身,握着梅牵衣留下的梅型花钗,绷紧一身皮肉,打起精神准备去应付未来岳丈岳母的责难。
牵衣就爱给他出难题啊。没有她安好在面前,他解释什么能让那对爱女成命的夫妻不责怪他让他们的女儿又只身进了虎穴。啊,记起还有一个展凉颜可以作证的。他稍稍安心地要找以为一直跟在身边的展凉颜,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踪影。他面前的,只有听到女儿声音也跟着追来的梅青玄夫妇。他们正瞪着眼,等着听他的解释。
待他走后,梅牵衣从后面花丛中探出身子,长舒一口气,又深深嗅一口那芬芳馥郁的花,往里头又钻了进去。
她其实没有特别的把握,该怎么做能让楚凤歌放下梅夫人。她自己有这样的亲身经历,所以更加明白,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这一份深情的痴,除了死,难有解脱。
但她仍想去试一试。
回到谷中时,已是月落星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梅牵衣摸着黑顺着来路小心地往回她住的房子走去。忽闻一声清啸,颈后一阵风过,惊得她一阵毛骨悚然。瑟缩地回头望去,正好见到一个白影从面前一飘而过。白影在夜风中舞着,身形奇快,如鬼如魅。
她怔怔地看着,忘了要隐藏自己,渐渐站直了身子。看着那白影掀起一阵阵狂风,空气不停地哧哧炸响,树枝折裂,不远处的湖水猛拍水声,哗哗簌簌。那四周围气流激荡,她几乎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往后远离。
忽然,那白影停住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嗖地转过身来。
朦胧不清的夜色里,只依稀能见那身宽大的白色衣衫在清风中冉冉摆着,模糊的面容被散落的头发掩去一半。白影一步一步地靠近来,脚步僵硬,但身形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是楚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