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簌簌,竹叶沙沙。
梅牵衣坐在梅庄后门外一个大石头上,双肘支着膝盖,双手撑着下巴望着面前的一片小竹林发呆。冬枝也在她旁边跟着发呆。很久很久之后,冬枝实在是忍不住了,问:“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梅牵衣仰望着最近的一棵竹子,高处绿绿的竹枝,随风婆娑,随口问了一句:“你会做竹笛吗?”
冬枝皱了皱眉,道:“这个……少爷应该会吧,小姐若想要……。”金雨朵琴弹得好,时常没事时,好的时辰,好的环境会抚琴一曲。梅疏凝若正好听到,有时候还喜欢远远地奏笛一支,合上一曲。不过,据他说,他的笛声追不上金雨朵的琴声,常常是她降下来和着他的节奏。
梅牵衣并不太懂这些,但此时她也需要一根长笛。轻身一跃,白衣飞旋而上,银铃声声悦耳。攀至高处,她伸手扶住一棵竹竿,折下手指粗细的一根竹枝。落地时,她手一扬,树枝划到了一直站在后门口的展凉颜。
展凉颜条件反射地身子后倾想要避过,却仍不免被划到了脸颊,顿时出现了两道细细的红印。他伸手抚了抚火辣之处,道:“牵衣,这根竹子细了点,那边那根不错。”
展凉颜自午后就一直跟着梅牵衣。从梅牵衣道出他想去找楚凤歌之后,金雨朵与梅疏凝也都知道了他的意图,感激之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去找楚凤歌,且不说危险,就说楚凤歌凭什么相信他?
展凉颜道:“他非相信我不可。”因为他武功尽失,没人会对他有防备。更何况,他也想找出来,到底是什么人想对他不利,想对梅牵衣不利。
“他喜爱梅夫人不得,所以情伤自苦;若我说是喜爱梅姑娘,但梅姑娘也不喜欢我,与他总算是同病相怜吧?”
展凉颜最后这么说了一句,后院的三个人同时抬眸瞪着他,始作俑者却丝毫不觉,仍旧道:“至少江湖上现在就是这么认为的。”
梅疏凝第一个反应过来,一出手揪着这个一会跟他抢妻子、一会又跟他抢妹妹的人的衣领威胁道:“我妹妹已经许人了,你敢坏她清誉,我饶不了你!”
梅牵衣反倒没有太多的激动,平淡地道:“我觉得你还是实话实说比较能取信他。你就告诉他,你喜欢金鱼姐姐,但被梅家赶出来了,因为他们都只维护她未婚夫。这样,你与他能有共同的敌人,所谓同仇敌忾,这个比较能让他收留你。对了,若需要配合,梅家绝对不遗余力。”
展凉颜自然没要他们配合演这出“棒打鸳鸯”的戏,而是守在她门口,一等她出来,就立刻跟上来。现在她要来折竹子,他也寸步不离。
梅牵衣不理他,当他不存在,他指出这竹子太细,不适合做竹笛,她也不理。拿刀削削削,竹枝上的小枝叉纷纷掉落,只剩下一根细竹枝之后,她又带着冬枝离开。
展凉颜伸手拉住她手腕,道:“牵衣,你到底想做什么?”
梅牵衣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着他,不言不语,却冷然一副不容侵犯的气势。展凉颜不由自主地就不想拂逆她的意思,想要放手。但才刚松手,又很快反应过来,反而又添了一只手握住,走近一步,道:“牵衣,别让我担心。”
梅牵衣微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道:“让你担心?”她边说着,握着竹枝的手随意一拂,展凉颜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你还是担心好自己吧。”边说着,向冬枝使了个眼色,然后扬长而去。
冬枝在后面叉腰教训他道:“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我家小姐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心!”帮展凉颜解了穴,也疾走两步,再加轻功一跃,追上梅牵衣。
展凉颜站在原地,落寞地望着她们的背影转弯,垂眸一会,又很快扬起微笑,慢慢地跟过去。
梅牵衣拿了细竹枝去找梅疏凝,得到的结论果然是说竹枝太细,要帮她再去折粗一点的。梅牵衣也没意见,跟着他再去折。
傍晚时分,几匹马哒哒地跑过金陵街道,吓得街上的人纷纷躲闪。直到马匹停在梅庄前头时,被守门的护院眼尖看到,立刻就嚷了起来。
“老爷,老爷,不好啦!送信的阿忠阿义回来啦!”
不多时,又有几匹马回来,与之前情景无二,马背上均驮着梅庄派出去送信人的尸体。
自从楚凤歌现身,梅庄一边守卫的同时,一边已经派人送信去求援了,却不料送信的人出门才一天,就被人在半路杀死用马送了回来。
金梅两家顿时乱了起来,好在梅青玄与金谷川努力稳住,才将众人那惊恐的情绪压了下来。梅牵衣却早有预料地站在院子里听着前厅里人的议论,听着别的地方护院下人们的窃窃害怕,她没有任性想踏进前厅里去听梅青玄他们的商议,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那满满的彩霞。
残阳如血。
不管她已经杀过多少人,也不管她已经见过多少血,梅家还是习惯性地让她远离刀剑血光。但现在,她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血。
她曾问过梅青玄,既然打不过楚凤歌,为什么不躲起来?
梅青玄的回答很简单,照例是牵着她的手,喂她吃了一口“梅酿燕窝冰粥”后,笑道:“爹的牵牵宝贝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躲起来?”末了,又继续哄她道:“牵牵要知道啊,这世上都是好人多。牵牵不要去想坏人,坏人都会消失的。”
梅牵衣叹了一口气,爹娘总是想让她知道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可是,这江湖,什么时候不是血雨腥风?
展凉颜从她身边走过,进到前厅里去。梅牵衣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借刀杀人,这其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但,没必要。
不过,他要去送死,她也不拦就是。
不知道展凉颜是怎么说服梅青玄的,满天如血彩霞褪尽之后,天空一片青灰,展凉颜轻轻掸了掸衣衽,大摇大摆地真的出了梅庄。
梅牵衣去看林行甫,与他闲聊了两句之后,从他的窗外跳出。绕了个弯,偷偷地追上了展凉颜,跟在他身后。她如今武功不弱,要跟踪现在的展凉颜,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展凉颜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一看便知下盘不足,远没当初意气风发之态,但就外在看起来却添了一种悠闲之态。他头上仍旧是白玉冠束起满头青丝,两根银色丝带从冠后顺着发丝垂下,末梢缀着两粒珍珠。身上穿着从梅疏凝借来的一件甘蓝色长衫,腰间束一条灰色的带子。他身形比梅疏凝高了一些,长衫穿在身上略嫌短了一点,但仍旧不影响气度,反而更加利落了些。走在金陵繁华的街上,颇有几分富家公子的味道,若添上一把折扇,估计没人会怀疑他其实是哪家富贵公子来上街喝酒。
梅牵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根本就不怕跟丢。但没想到的是,待她摆脱了一个要卖给她镯子的大婶,再回头看去,展凉颜却失去了踪影。
她心中一急,便快走两步跟了上去。路过一个巷子时,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梅姑娘。”
梅牵衣回头一看,巷子里,展凉颜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面色一凛,沉声道:“你知道我跟踪你?”
展凉颜微微一笑,伸过手来,不由分说将她也拽进了巷子,挡住了巷口视线,同时道:“我不知道。牵衣如今武功高,我却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知道牵衣跟在后面。我只是知道……。”顿了一顿,他又接着道:“牵衣会跟着我,会保护我。不管这天下怎么变了,我想,牵衣是不会变的。”他言语缱绻,轻柔缓慢,一字一字都像是从舌尖缠绵着出来,脸色温柔,有深情,有欣慰,也还有……心痛。
梅牵衣心中一咯,挥手挣脱他,道:“我当然不会变!不管你是不是灵婴……唔……。”她才刚吐出“灵婴”二字,就被他捂住了嘴。梅牵衣轻而易举就扒开了他的手,瞪着他,不满道:“你干什么?”
展凉颜没有回答她,将她又拉近了一些。梅牵衣诧异地顺着巷子往外望去,只见巷子口站着一个极为英气的小姑娘,满头青丝利落地束成一个马尾,黑亮的凤眸微眯着巡视,眉目间戾气颇重。她一身大红的衣衫沾满灰尘,在袖口和裤脚处收拢,背上背着一把长剑。明明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周身寒冷的气场,却让路人不由自主地绕道而行。
那是展樱。
展樱是展凉颜在灵婴楼身为灵婴使者时作伴的灵婴,从小就跟着他,连名字都是他起的。展樱是个哑巴,是被展凉颜亲手毒哑的。至于为什么,他从来没说过。当初展凉颜进入中原抢婴儿,抢到的婴儿都秘密藏在一个水下庄子,由展樱照顾。这一次,灵婴楼只来得及抢了小公子,小公子又送还给了武林山庄,几个月前她听到展凉颜背叛灵婴楼的消息,曾经到梅庄来寻过他一次,梅牵衣也见过,但那时展凉颜已经离开了。估计是现在又听说展凉颜在钟山出现,所以又寻来了吧。
展樱眼里没有灵婴楼,只有展凉颜。
展樱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离开了。梅牵衣抬头望着展凉颜,不懂他为什么要躲着展樱,一时也忘了刚才的她想要辩解的话。
展凉颜难得见她温驯地靠在怀里,倒也不急于放开,道:“牵衣,听我的话,回家去。楚凤歌的事,你不要插手。”
他眉头锁着,对刚才的展樱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望着她,眉目沉沉,仿佛他的心也像这紧锁的眉头一样,沉重无比。
梅牵衣心弦一拨,骤然紧缩,觉得这样的展凉颜极为陌生。当初他在金家,虽说不是时刻跟着金雨朵,但他对她的深情,她早已知晓,所以,后来听他承认,她也没觉得有多惊讶。但这一次,他为什么舍了金雨朵,老来跟着她,还用这种眼神看着她,让她觉得……觉得……
觉得她好像在他心里极重极重一样,重到她只是一点点小事,都能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甩甩头,她将那古怪的念头压下,重新端起冷颜,道:“展凉颜,你是不是说反了?楚凤歌是我们家的事,你不要插手才是。”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离开。走出巷口望了望,那红衣的展樱已经淹没在人群中了。再抬头望望天,天已湛蓝,夜幕渐落。但金陵秦淮,红灯初上,暖暖地,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将那一弯小河照的如沉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