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山上,风依然,秋色依然,山下的欢呼随着风声传上,她最后一句“不用再喜欢你了”,在那欢呼声中,几不可闻。
灵婴楼……梅牵衣……女魔头……
展凉颜闭了闭眼,那天清风明月下,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眸说话的模样突然闯进了脑海。她说:“我叫梅牵衣,对你一见钟情。”
睁开眼来,这黑衣的女子再也不是那天天真纯洁的小姑娘了,她闭上了眼睛,眼角一滴未掉落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忽然有些心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不想看到朵朵伤心地流泪,不想看到梅疏凝抱着妹妹,爱恨交加。
爱恨交加啊,牵衣。
“牵牵不能在这里,我要带她回家。”梅疏凝沉稳的语调不容任何人拒绝。
带她回家?她是梅牵衣,一旦下了这个山头,山底下有多少人等着分她的尸骨?
手不受控制地握紧了拳头。牵衣,两年前我就让你回家了,为何到现在才回?
“展大哥……。”金雨朵在身后唤着。展凉颜转过身来,看到梅疏凝的单臂抱不起地上的女子。金雨朵抱着他的单臂,抬眸望着,眼里哀伤满溢。“我想,牵牵最希望的,是你。”
她杀父弑母,天理难容;她为祸江湖,滥杀无辜;她不念亲情,几次三番置朵朵于死地……他没有义务要按她的希望去做什么。可是……朵朵希望,他无法拒绝。
她身上血迹未干,才触到她的衣衫,双手就已经沾满了血迹。黑色的衣衫,看不出任何血色,但实际上,流了这么多血么?疼……
吗?
心忽地一颤,有一丝名为懊悔的情绪飘过。他抱起她,胳膊竟不由控制了。颤抖啊,牵衣,从没想过有一天,还会这样抱起你,会抱起这样的你。轻若无重的身躯,牵衣,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眼眶竟有些热,他想抱得紧一点。手黏黏糊糊的,是她的血……还是……他的孩子。他和……牵衣的孩子。
“没有爹娘会不要自己的孩子。若是不要,一定是有原因不得不先放弃,回头总会来找的。找到了,就会带孩子回家。”
这是曾经他对朵朵说过的话。但是现在,他却亲手遗弃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不得不先放弃,而是遗弃得彻底。孩子可会怪他?黄泉路上,他会不会在她怀里问:“娘,爹为什么不要我?”
牵衣,你会怎么回答?
这个此生爱他最深的女子,是此生他亏负最多的女子,也是此生,他最恨的女子。在他的臂弯。
牵衣,你挑今日,一身黑衣来见我,是不是,就是想要我杀了你?
从来不知道,牵衣死了,心竟会觉得疼。以前没想过她会死,后来她死了也无所谓,为什么会觉得心有疼的感觉?
葬礼极其简单,入殓时,金雨朵忽然取出了一枚金锁挂在她的脖子上。金锁下亮晶晶的锁片,直耀人眼。
“朵朵,你干什么?”这锁片是他的,是朵朵极珍惜的,为什么要送给她下葬?
金雨朵面色忧伤,帮她把金锁片翻正,规规矩矩地贴在她心口处。
“我听说,人的记忆若不完整,魂魄也会不完整。不完整的魂魄,再投胎转世,会变痴儿。我不要牵牵下辈子还跟这辈子一样,她该有完整的记忆,完整的灵魂。下辈子,她该好好幸福。”
他被她的话弄糊涂了。“这锁片,和她的记忆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金雨朵忽然失声喊道,话语里有着愤恨。“因为牵牵五岁以前的记忆,被这该死的锁片全毁了!”她喃喃说着,“牵牵刚到我家时,娘没有让我见她,过了好几天我才偷偷地从窗户里看到了她。她……她……。”捂着脸说不下去,眼泪从指缝里哗哗流出。
“朵朵,你先别哭,先别哭。”展凉颜心慌意乱地要安慰她,心底隐隐有着不好的念头,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有些颤抖,害怕下一刻会听到什么不想听到的东西,可是却又急切地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来说吧。”金谷川缓缓地走了过来,伸手把金雨朵揽过来,送进旁边的梅疏凝怀里,“当年青玄和小果为了躲避楚凤歌的追杀,带着疏凝和牵牵举家搬迁,从江陵到金陵。在路上,小果为了救掉马的疏凝,不慎把牵牵从马上推了下去……。”
展凉颜的身子陡然晃了晃,脸色顿时煞白。
记忆中一声稚嫩的呼喊:“娘——”
那是他与朵朵最初的记忆。他躲在柴草垛后,听到疾驰的马过,听到小女孩害怕的呼喊。他从柴草垛后探出了身子,看到了那个粉嫩粉嫩的小娃娃。
“到金陵后,我们找江湖各路朋友帮忙,赶走了楚凤歌。又一路寻找,两三个月后总算找到了她。这时候,牵牵却不知怎么回事,落到了灵婴楼手里。我们救出她的时候,她全身浮肿,溃烂不堪,满身都是血。我们几乎都以为她死了,却没想,她竟然睁开了眼,看到小果后,竟然笑着说了一句:‘娘,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小果儿当场就晕了过去。牵牵没有哭闹,反而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人身上,扒出了这个锁片,然后就此昏了过去。”
“这一昏,足足昏了一个月才醒。但醒来的牵牵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她害怕,怕刀,怕血,怕光,看到就发疯,就连睡觉都梦见有人追杀她,哭着喊着却又醒不过来。这样持续了整整一年,大夫束手无策,我们也毫无办法。最后好不容易找到有偏方,说是能洗掉人的记忆,但是药效是通过损坏头部经脉达到的。小果儿坚持对牵牵用药,就算变傻,也比这样下去活活被自己吓死好。但记忆虽然去掉了,潜意识却去不掉。这些年,她还是时常做梦,一梦就是好些天,被困在里面醒不过来。”
他们补充着梅牵衣丢掉的那段记忆,细细地在棺木前说给她听。展凉颜的脸色从煞白变惨白,从惨白变惨痛,从惨痛到心痛,从心痛到心碎,最后,反而变成了古井一般,无波无澜,只有那圆瞠发红的眼眶以及僵硬的牙关泄露了些许不寻常。
“这个锁片,是她记忆里最重的一部分。她死死地捏在手里,就是昏迷中也不让人抢了去。”金雨朵也走近棺木,望着平躺在里面的白衣女子,柔柔地说着,伸手轻轻触了触她胸前的锁片,“但是醒来后,却避之如蛇蝎,见到就发狂。但若有人拿走了,她又哭闹。姑姑不敢留,却又不敢扔,藏在匣子里给她抱着。正好那一年我生日,牵牵说应该送我生日礼物,她找了半天没找到觉得好的东西。但最后,她竟然把它送给了我……牵牵,金鱼姐姐一直没有好好跟你说声谢谢……对不起,对不起……。”
展凉颜的头渐渐垂了下来,圆眸缓缓轻合,轻幽淡凉的声音,极缓、极沉地道:“她跟我说,是爹带娘回家,在金陵,是个很漂亮的地方。金陵,回家,不是指她的家,是指梅夫人的家。可是,她为什么告诉我,她叫朵朵,她说爹娘唤她朵朵,她说她叫朵朵……。”
“她是叫朵朵。牵牵小时候的小名,就是朵朵。”梅疏凝也沉痛地说着,走到她棺木旁,悲伤地望着里面躺着的妹妹。
梅疏凝的话,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击溃了。
“爹老说,她是沾在他衣袍上的一朵小梅花,所以,给她起名牵衣的同时,也起了个小名,唤朵朵。那时候,我们都唤她朵朵,牵牵年纪小,只知道她叫朵朵。”
“我叫朵朵。我爹说,我就是一朵小梅花。”
天旋地转,眼花耳鸣。
他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跟他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让他在亲手杀了牵衣之后,告诉他这样的事实。
牵衣是朵朵,牵衣是朵朵!是他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朵朵,是他倾尽一切也想牢牢守护的朵朵!是他的朵朵,是爱他的朵朵。牵衣这么爱他啊,他对她做了什么?
血气忽地上涌,喉咙腥甜,“哇”地一阵血雾,毫无预兆。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回目看去,却见他目眦尽裂,血流不止,静默无声,但那神情几近癫狂。
“展大哥!”金雨朵连忙上前,怕他出了什么事。
“不要碰我!”展凉颜突然吼着,后退两步,跟她拉开距离,紧接着又吐出了两口鲜血,抬眸瞪视着她。“你为什么要拿她的金锁!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让我以为你是朵朵?”
是他杀了朵朵,他竟然杀了朵朵!
不等金雨朵有任何表示,他猛地回头冲到棺木前,趴在棺木沿上,望着里面白衣素净的女子,疯狂的眼神渐渐沉淀下来。他凝望着,凝望着,像要望穿她似的。他慢慢探手去,把她的身体抱起,伸手摸着她的脸颊。
“朵朵,你醒过来好吗?”
怀中的女人身体冰冷,僵硬,指下的触碰揉花了她的妆,她依然长睫静立,双眸紧闭,没有给他半句答复。
他抚着,触着,手指在发抖,却又在极力保持着镇定。“朵朵,你醒过来好吗?”
她依然不醒。
他渐渐地慌了起来,乱了起来,手指越揉越快,也越来越有力,他的语气变得霸道,态度变得蛮横:“朵朵,你快醒来,你快醒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你爱我的,对不对?你爱我,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这么对我!”到最后,几乎是祈求的语气,颤抖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他将她锁在怀里,死死地抱住,脸颊相蹭。
“你不肯醒,是不是怪我,怪我对你这么坏?是,该怪,该怨,该恨!但是,牵衣你醒过来呀!我有好多话没跟你说,你快醒来。你都不知道我爱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本来就为他异常行为感到惊讶的金家梅家人,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言语,不由得更加惊讶了。望了一眼金雨朵,又看着棺木旁神情涣散的男人,再联想他之前的行为言语,已是大致明白了前后。
原来是……错爱了。
“梅兄,给我剑。”展凉颜腾出一只手来,空手悬着,等在梅疏凝的面前。
梅疏凝不明白他要剑做什么,依言递上。金雨朵在那瞬间忽然明白了,急急地上前阻止。展凉颜却已经迅雷一般地把剑抄在了手中,挥臂划出。
只见空中银光闪过,血光飞溅。然后,归于平淡。
金雨朵惊得一声尖叫:“不要——”
但她想错了,他没有自杀,随着那血光闪过的,是一只人手,自腕下齐齐斩断,生生地掉落了下来,落在棺木里,染红了铺棺的白布。
展凉颜神情平淡地扔了剑,也不管断口处汩汩的鲜血流出,拒绝任何人的止血帮忙。他俯下身去,重新用仅剩的右手和左臂将梅牵衣抱了起来,轻柔道:“牵衣,以死不足以谢恨。是这双手杀了你,我先砍了它们跟你赔罪,但原谅我现在只能砍掉一只……。”
他抱着她坐在萱帷之前,将她小心翼翼地扶在胸前,像她只是睡着了一样。他俯唇印上一吻,极久极久,想用他的唇温将她温暖。但逝去的人,却是再也温暖不起来了。
他离开她的唇,神情极其安静,甚至连一丝皱眉都没有,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沉稳道:“梅兄,能帮我拿纸笔过来吗?”
纸笔送上来了,他再度用力抱了她好久,然后放开让她躺在胸口,断手的左臂扶着她,早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衫。他铺纸拿起笔,在左臂断口处蘸上鲜血,然后落笔。
灵堂极其安静,金雨朵惊得用双手死死地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但就是没有人敢上前阻止他。
白纸红字,字字是血。
“此生唯一挚爱牵衣,我不再叫朵朵,怕她仍旧悲伤,以为我所唤他人,也怕诸君有如我一般,有眼无珠不识真人。”
写到一半,笔尖鲜血已干,他重新沾了左臂仍未止住的鲜血,继续再写着:“牵衣五岁遇我,朝夕三月相处,尝尽人间冷暖,历经生死劫难。有牵衣为伴,刀剑是琴瑟,仇人是乐伶。牵衣之美,牵衣之善,牵衣之明,牵衣之好,非一言难以尽述也。我此生大半沉陷于黑暗之中,牵衣是我唯一光明。我却不知,带给她的是如此恶梦。牵衣无意将我忘,却终将我忘……。”
眼泪自瞳中掉落,在她脸上滑落,最终,滴于纸上,浸染了尚未完全干涸的血字。他不擦,不停,不言语。写完一张,将它扔进火盆之中,火舌迅速吞没。然后,重新拾笔,沾上血墨,继续落下。
“牵衣十八再次我。她天真纯善,不识人间有恶。她怜我孤身入敌,追来……。”笔尖颤抖,血墨又凝,重新沾上,他写:“直言喜欢我,要保护我……。”
一张张白色宣纸,尽书血墨,不做止血的断臂,将整个灵堂染上极腥的味道。血有凝,他再用力将创口切开,让那鲜血不止流,然后借着那鲜血,一字一字,一笔一笔,尽数他与牵衣之过往,全是他的血,他的泪。昔日牵衣用她的血泪书写,如今他用他的血泪还书。
金雨朵早已泪痕满面,无声痛哭,金夫人红了眼眶,就连金谷川此等铮铮汉子,也禁不住动容。所有人都看着他,都不敢上前阻拦,任由他疯狂地,偏又神情静默地写着,好像只是平时书法写字一般,稀松平常。
“牵衣此生为我负尽天下人,我却为了不相干之人,尽负于她。地下诸君若有知,牵衣一身罪孽该由我承担,若诸君有有眼无珠敢欺她者,我定不依,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