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卷出的一个“是吗”,像是琴的拨音一样,缱绻缠绵,缭绕不去,像是有多少歉意,又有多少无奈,让人心弦为之颤抖。
但梅牵衣只感到恐惧,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他一直没说,一直没说,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说,她都会否认。留到今天,他把所有疑问全留到今天,选择在江湖群雄之前和盘托出,就是想逼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展凉颜,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么逼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声音虽不大,但山风送下,山间四面积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目光顿时刷刷移到了梅牵衣身上。初始的猜测是猜测,如今听到这么细碎的证据,众人眼里又是惊讶又是惊喜。讶的是,竟然真的有能穿梭时空的人在眼前,喜的是时空穿梭之术竟然真的成功了!
一时之间,山上山下鸦雀无声,等着她的答复。只有山风呼啸,还有那不绝于耳的银铃轻响。谭中柳再次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情不自禁地脚步上前。梅疏凝也放下了手中的剑,回头来望着妹妹。就连梅青玄夫妇眼里也起了疑色。
梅牵衣眼里已有湿意,眼眶红红的。但她仍旧笑着,面不改色地回答:“展楼主,当初在湖庄凭空污蔑我是灵婴楼的人,如今又捏出这一堆来说我是穿梭了时空的人,不知展楼主下一次又准备造出个什么结果来呢?但容我提醒展楼主,下次要捏造,就捏造得像一点!”她飞身跃下,左手拉着梅青玄,右手挽着梅夫人,字字铿锵:“我乃江陵梅庄之女,武林正道人士,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灵婴楼魔教头子,你凭什么以为我梅牵衣会嫁给你?”
展凉颜微愣,也一时也无话了。他也疑惑了,为何会猜测她是他妻子?今生有朵朵,纵使朵朵另嫁,他还会娶别人吗?望了望她,又回过头去,终于看了一眼金雨朵。金雨朵站在梅牵衣身边无言地支持着,愤怒的眼神全是对他的不谅解和斥责。
众人有的松了一大口气,有的失望地叹息一口。一时之间,山上净闻吸气与呼气之声,只是心情各不一样。谭中柳更是唇角高高翘起,愈发觉得他的牵衣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了!刷刷刷,他又低下头来,赶紧画画,记录一下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和他的牵衣。
场上一片静默,没有人主导,大家都低头各自讨论了起来。谭笑书这时候终于又能说上话了,只听他沉稳低嗓徐徐道:“今日诸位齐聚钟山,本意在于时空穿梭之术该如何处理,现在既然邪术是否为真都不确定……。”
“确实为真!”展凉颜突然又发话了,先前的迟疑歉意全数不见,抬眸直视,以一种破釜沉舟地气势道:“江湖只道‘飞梁锁燕’消失之后,灵婴楼追捕他们留下的孩子。但事实上,灵婴楼是在十三年前抓了‘飞梁锁燕’之子,以进行时空穿梭的研究。此术如今已成,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你们各随各便!”
人群中突然有人长叹一声,道:“梅老弟,老夫原本不欲明说。但现在大家各说其词,谁也没办法说服谁,老夫也不得已而为之。邪术惑乱江湖,令嫒又拒不承认,梅老弟为了女儿要隐瞒真相老夫明白,但是,如今江湖之势,存不得隐患!”一双精明的老眼扫向梅牵衣,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灵婴楼的研究,在场诸位并非没有人见过,十三年前的研究,令嫒就是那试验之人。就算否认了所有证据,但是,事实不容辩解。当年……。”
听到有人有事实能证明,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展凉颜也微微讶异,投向中间那个灰衣老者。梅牵衣更是惊讶无比,不由自主地想听他往下说。满山静默的人群突然传出一声斥骂。
“住口!”
梅夫人伸手将女儿挡在身后,冷眼怒道:“邱掌门,当年之事与此事无关,莫要混为一谈!”
梅青玄也护在身边帮腔笑谈:“就是,就是!邱掌门,我夫妻二人带着儿女回娘家,这事情,我们自家人嚼起来甜蜜,外人干涉过来可就乏味了。”
“经邱兄这么一说,老夫也想起来了。”一名白眉老者徐步而出,捋着髭须道:“梅兄伉俪回娘家是其次……。”
“沐大侠!”梅夫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梅青玄伸手搂着梅夫人,将妻女都护在身边,慢悠悠地道:“怎么连沐兄也对我们梅家的家务事感兴趣了?果然是我们夫妻感情太好,让人眼红了?”
梅牵衣越听越玄,拉了拉梅夫人紧抱着她的双臂,轻声问着:“娘?”
“牵牵,别说话。”梅夫人按住她的手,转头道:“当初之事只牵扯梅家的私人恩怨,若今日为了逼我女儿,非要扯到灵婴楼身上去,我金小果宁死不服!”
“梅夫人这么说就不对了。令嫒当初被陷灵婴楼,众江湖朋友不问原因仗义搭救。如今情势所逼,若不说个分明,留下后患,这个江湖将永不宁日。”
“不是!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好,与我女儿无关!”梅夫人拼命想阻止他们,抱着梅牵衣,努力想要将她护在怀里,“众位江湖朋友的大恩,梅家感激不尽。但我女儿受不得刺激,求诸位高抬贵手,放过她!”
梅牵衣听得一头雾水,又被母亲牢牢得抱住,发颤的声音让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心中对那几个逼问之人顿时生出了恼意。但还是仅着最后一点耐性,嗅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小心翼翼地探问着:“娘,什么刺激?”
“牵牵别问!”梅夫人把她的头往怀里按。梅青玄叹了一口气,道:“小果儿,这事如今若不说清楚,牵牵恐怕这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金家梅家两家人的脸色都瞬间凝重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忧伤往事。谭中柳站得离他们最近,看着这一家人情深,他也是一头雾水。又看了一眼梅牵衣,她那无辜发愣的眼神表明了她也完全不知情。他摸着下巴,兴味再起,望着梅青玄夫妇,等着听他们说出个什么故事来。
树上的展凉颜看到了这边的动静,也惊讶地望着梅夫人,又看了看她怀里的梅牵衣。他说灵婴楼的试验自有他的目的,但这目的,完全与这梅姑娘不相干,怎么……又扯到她身上去了?他视线移向金雨朵,金雨朵愁眉淡蹙,他心中一阵揪痛。如今之势不在他控制,他也不曾想到,飞梁锁燕之子灵婴试验会牵扯到梅牵衣身上来的。今日他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梅夫人抱着女儿,沉默一会,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梅青玄心疼妻子,想揽了这个活,刚要开口,就被梅夫人打断了。“青玄哥,我来说吧。”
梅夫人回过头来,把女儿从怀中放开,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替她撩了撩脸颊旁的乱发,含着泪道:“牵牵,娘不得已要说一件事情,牵牵若吓到,就把耳朵捂上,若能听,娘先跟你说对不起,你要原谅娘,娘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夫人激动得泪眼涟涟,吐词不清,梅牵衣吓得连忙帮她拭泪。“娘,什么事?你先别哭,慢慢说。”
又好半晌,只把性子急的江湖人都等得不耐烦想要催促开骂了,却又在梅青玄金谷川等人凝重的神色里乖乖地闭了嘴。
“那一年,牵牵五岁,娘有个……仇家找上门来。仇家很厉害,爹娘打不过他,所以带着牵牵和哥哥一起回金陵,想找舅舅帮忙……。”
树上的展凉颜脸色微沉,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树枝。梅牵衣则眯眸细思,伸手敲了敲后脑,眉头轻蹙。五岁?
梅夫人制止她敲头的手,沉重的声音继续道:“一路从江陵到金陵,仇家追得很紧。你爹在后面挡着,要我带你和哥哥先走……。”说着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声音开始哽咽,“仇家在后面追着,娘当时没抓住哥哥,于是又赶马回来,可是……娘在拉哥哥上马时,不……不小心把牵牵推下去了……娘当时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那马被娘刺了一剑,娘想回头的,可是它停不下来,停不下来……牵牵,娘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夫人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在这伤心欲绝的哭泣声中,突然传来“噗通”一声,重物坠地。但众人注意力都在梅夫人这里,谁也没去管那声音。他们受到梅夫人的感染,不由自主地去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场景。
追杀的仇敌,奔腾的马匹。一个母亲为了救儿子,把女儿推下了马背。马蹄声中,女儿的呼喊她没有听见,回手一剑刺中马屁,逼马加速。但回头才发现马背已空,女儿已经落马。待要回头,已是不及。母亲喊着女儿,女儿喊着母亲,但是,受惊的马匹却让她们越离越远……
“牵牵被娘弄丢了,后来再找回来时,已经找不到牵牵了。爹和舅舅邀了邱掌门沐掌门等前辈朋友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仇家赶走,又找了三个月才把牵牵找到。”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袖抹了眼泪,回头群雄,咬牙恨道:“仇家就是狂人谷的楚凤歌!若与灵婴楼有关系,你们尽管找他去,不要盯着我女儿!”
梅牵衣一直疑惑纳闷地听着梅夫人讲述着她完全不知情的事情,梅夫人哭得伤心欲绝,她却除了心疼娘亲之外,半点感觉都没有。但在听到“狂人谷楚凤歌”时,骤然瞠了双眸,浑身一僵,耳朵瞬间嗡嗡乱叫了起来。
她恍惚又听到梅夫人喊着:“我女儿当初救回来时,你们……也都看到了……之后十三年她寸步不离我左右,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女儿。若说去了未来,未来有多远,要去多久才能回来?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我再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绝对不会!”
梅夫人激动到极致,失声嚎哭。梅牵衣回过神来,心痛如绞,想帮她擦眼泪。但她的手还没碰到梅夫人,梅夫人的身子突然被人抓开,然后一个激动又阴沉的声音在旁边低吼着:“你是不是搞错了!你丢的女儿不是叫朵朵吗?叫朵朵!”
眼见着有人一脸凶神恶煞地抓着她娘亲乱吼乱叫,梅牵衣想也没想将他一脚踹开。“你放开我娘!”她今时武功已非昔日,一脚下去,连着恨意,毫不留情,展凉颜被她踹得几乎飞了出去。她看也没看一眼,转过头来,狠瞪着逼哭梅夫人的“邱掌门”和“沐大侠”,怒眉冷扫,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邱若庭,沐长风!我不管你们当初对我梅家有什么恩德,今日你们逼我,可以,但敢惹哭我娘,我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她话音刚落,扯着鞭子都朝离她最近的邱若庭卷去,迅雷不及掩耳。邱若庭来不及拔剑,往旁边让开。梅牵衣岂容他躲,再次挥鞭逼近,一口气十七八招,神出鬼没银光闪闪,令人眼花缭乱。邱若庭初始只当自己大意,但不多时,已被她逼得连拔剑的空隙都没有。好在弟子眼尖,在旁送了一把剑过来。
梅牵衣没有给他接剑的机会,再次银鞭再闪,只听“刷”地一下,将他袖口拉破。
观战的群雄见这边打了起来,顿时也沸腾了,纷纷嚷着:“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就是再否认也没用了。不管时空穿梭有没有成功,就算是只有一丝可能也要斩草除根……。”
“邪术妖女,要斩草除根。”
“不管是不是,宁枉勿纵!”
“她再否认,不如跟飞梁锁燕一样,用炸药试试。”
“慢着!”谭笑书洪钟一般的声音吼起,震住了全场,却独独没有震住梅牵衣。上辈子娘亲的绝望与这辈子的伤心重合,她心痛如绞,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娘亲。她手中银鞭若虹,将邱若庭整个笼罩其中。
“时空穿梭之事尚无定论,若贸然杀了梅牵衣……。”
“谭庄主,谁都知道二公子与梅牵衣的私情,此事武林山庄当回避才是!”
一句话,群豪顿乱。
邱若庭被逼得连连后退,他的弟子们迅速围上梅牵衣,要在旁助师尊一臂之力。梅牵衣面对众人丝毫不怯,一一招架。梅青玄早仗剑而上,帮助女儿。刀剑一接,日头蒸得炽烈的气氛顿时火热了起来,争吵已久,积怨已久的江湖各大门派终于爆发了出来。顷刻间,原本山风习习,林荫送凉的山间顿时成了热火朝天的打斗场所。挂着汗,淌着血,刀剑丛中厮杀不已。
展凉颜被梅牵衣一脚踢开后,连声咳嗽,直至见血,见梅夫人靠近来,他连忙踉跄过去拖住她,满眼祈求地问着:“你女儿不是叫朵朵的吗?不是叫朵朵吗?”
“我女儿小名就是朵朵!”梅夫人吼着,一把甩开他,横剑挡开,冲上去帮梅牵衣。
展凉颜再次被推倒一边,再也无力站起来。
“我叫朵朵。我爹说,我就是一朵小梅花。”
晴空霹雳,晴空霹雳!
梅牵衣是朵朵,梅牵衣是朵朵!
漫山的刀光剑影,漫山杀喊之声。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展凉颜,我所做的一切,我从不曾后悔。但是,我却想看到有一天,你因对我所做的一切,悔恨莫及。”
悔恨莫及!
悔恨莫及!!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不停地回荡,荡得他心碎神裂。倏然,胸口一震,“噗”地吐出一口血雾。
雪雾中,眼前景象忽闪。苍凉的山头,萧肃的冷风,黄沙漫天。牵衣全身染血,含冤带恨地望着他。
“展凉颜,你看我这么喜欢你,总想着也许有一天你终于也能喜欢我,”哀怨凄婉,“你杀了我,这很好的……很好的,我终于,不用再喜欢你了。”
牵衣——
悔恨莫及,悔恨莫及啊!
脑袋突然被充满了什么似的,拧着胀着,心被揪着,他全身的气不知该何去何从,呛着胸口连连咳嗽。随着咳嗽,点点鲜血尽散。
眼前景象不断变换交替,小时候的朵朵,长大了的牵衣。天真傻气的牵衣,阴狠毒辣的牵衣,精明冷淡的牵衣……白衣的牵衣,红衣的牵衣,黑衣的牵衣……她们笑着、恼着、怒着、恨着……她们开心、哀怨、生气、流泪……
满满满满全是牵衣,牵衣,牵衣!在他耳边笑,在他耳边哭,在他眼前跳着,笑着,闹着,吵得他大脑剧痛,吵得他两耳轰鸣。
“哥哥,等下次我们见面,都穿雪白雪白的衣服,干干净净……。”
“你跟别人成亲,还说没想杀我!”
“不——!”
震彻山谷的一声嘶吼,林风阵阵呜咽。不远处的刀剑声,声声入耳。厮杀正酣的众人没有因他这一声喊叫而终止。他陡然睁眼,双目充血,眼角裂开,染满鲜血的双唇旁边还溢着红色液体。他双眸紧紧地盯着那厮杀的众人,中间一人,身形娇弱,白衣翩翩,她手执长剑,矫若游龙。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嘴里喃喃念着:“牵衣,牵衣……。”身边不断有人试图对他举刀,他视而不见。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砍下来。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视线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周围一切全退开了去,空白的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一切都是空白寂静的。然后,那空白寂静中,出现一抹白色身影,由远而近,由小而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
“我喜欢你呀,我在武林山上见到你,对你一见钟情。”
“我喜欢你,所以要保护你!”
“你有病自己生去,离她远点!”
“生孩子,你不配!”
“啊——”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狮子吼,随着这一声吼,他胸中之血又往上涌来,多少血雾咳出他已经不在意了,身体能否承受得住,早就不在他思考范围之内。
打斗正酣的众人被这一声狮子吼吼得愣了愣,手中招式稍稍慢了半拍。但只这半拍,一切都做了改变。
他奔跑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像是浑身煞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鹰爪直抓向正袭击梅牵衣的那人的咽喉,然后指钳用力,“喀嚓”一声,生生扭断了那人的脖子;同时,他伸脚一勾,将那要掉落的剑勾起,不等到手,再用力一踢,长剑直刺入胸;接着他上前去,拔回长剑,血雾喷洒中,他毫不躲闪,反手再劈。每下一剑,必夺一命!
原本激烈的战场瞬间爆发到了极致,血雾弥漫不歇,哀号之声起伏不止。漫漫血雾中,梅牵衣不知不觉地停住了手,因为她周围已经不需要她再动手了。那个人,如修罗一般,一人一剑,将这夏意盎然的钟山变成了人间地狱,将这烈日炎炎的夏日,变成了阴森寒冷的冷冬。
他没有穿红衣,却胜似穿红衣。满身的血,早就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了。他疯了,狂了,他眼里只知道杀人。伤害牵衣的人,他一个也不会留下!
这满手的血腥啊,再次染脏了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