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凉颜当初能教给梅牵衣他三人的武功,自然也就知道能怎样破解,因此,他以一敌三,也并没有落着明显下风。但随着八小副使的加入,就算他知道他们的武功特点以及破解之法,奈何双拳难敌众手,一时之间也极其凶险。
梅牵衣抱着胳膊端看他狼狈,不由得感到痛快。他以为他是谁,又以为她是谁?以为他是她喜欢的人吗?以为她只是傻傻的小姑娘么?
金雨朵站在她身边,认真地观看着场上的情况,半晌,突然道:“爹,展凉颜虽然是灵婴楼楼主,但其实也并未做太多坏事,既然有心脱离魔教,也许我们应该成全才是,而不是任他被灵婴楼的人打死。”
梅牵衣听到这话,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场上以寡敌众的男人,似乎真想去帮他。金雨朵心肠好,她知道。但是,这个人刚才是怎么陷害她的,她都不记得了么?于是,她不高兴了。
“金鱼姐姐,他刚才那么欺负我,你还帮他说话!”
金雨朵极好脾气地道:“牵牵,他是灵婴楼的人,就不用要求太高了。再说,他也是因为喜欢你,虽然方法不太对,但情有可原。现在事情过去了,就别放在心上了。”
其实,很多没有受到灵婴楼迫害的江湖门派都同意她这个看法。毕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毕竟他最后还想过毁灭灵婴楼。虽说做法偏激,手段也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对象若是灵婴楼,则另当别乱了。
看着众人态度,梅牵衣恍然意识到,她做的这些,到底是在害他,还是帮了他?当初他为了金雨朵主动离开灵婴楼,费尽心思只想取得江湖武林的认同。奈何杀孽已造,就该血债血偿,各大门派不放过他,他也没有安身日子。但如今却正好相反了。
冷静下来的江湖中人,对他没有指责,反对她有微词。若按展凉颜的计划,现在他们应该是在把酒庆祝灵婴楼终于被消灭了才对。江湖豪杰,本就是刀口舔血,生死看得极淡,若能舍身卫道,在江湖史上留下一页记录,死又何妨?但就因她的妇人之仁,白白错失了这个全歼灵婴楼的大好机会。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所谓的机会,不过都是梅牵衣一口胡诌出来的。梅牵衣对此不执一词,就算真有这个机会,她想保护爹娘,想让他们一丝危险的可能都没有,谁敢说她的不是?就算江湖群雄都认为他情有可原,但她却是非教训他不可。
转头看去,展凉颜像是在相应她心底的号召似的,胸口被萧韶的铁箫击中,脚步踉跄一下,很快又侧身撩剑,挡开彭松的大刀。孤军奋战啊,双拳敌六手,还有八个人掠阵,百人助威。这阵势,就是死也死得辉煌啊。
“国有国法,帮有帮规。灵婴楼既然有这样的规矩,他想脱离灵婴楼,就势必经过这一场考验。不然,就算我们今天能救了他,明天他也还是会被灵婴楼追杀。”金谷川站在旁边回答女儿的话。
梅青玄站在梅牵衣身边,揪着上颚短短的胡须嘻嘻笑道:“虽然这小子之前陷害我家牵牵,不过看在他眼光还不错,我可以考虑考虑……。”
“梅世叔!”站在梅牵衣身边的谭中柳听到他的说辞,惊愕地瞪向他。梅青玄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回头也瞪了他一眼。“喊这么大声做什么?”看到女儿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马上又咧嘴笑了,咳嗽一声,解释道:“牵牵以为爹是考虑什么呢?放心,爹还从来没考虑过要把爹的牵牵宝贝嫁人,爹才舍不得咧。”示威一般地又瞪了谭中柳一眼,“爹是考虑,这小子能看上我家牵牵,眼光不错。如果他今日有命活下来,爹可以跟他既往不咎。不过就怕……。”
“青玄哥!”梅夫人声调陡涨地唤他一声,伸手扯开他,然后把梅牵衣半拥在怀。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冷沉着脸,一双美眸瞪着丈夫。侃侃而谈的男人马上凑上来赔不是,改口道:“好了,小果儿,是为夫错了。但这小子十几年前,也不过是个小毛孩,能……好好好,不是,不是,咱与灵婴楼势不两立,势不两立。”
梅牵衣注意到他们的对话,随口问了一声:“爹,灵婴楼跟咱家有仇吗?”苏沐的“游丝软系”灌注内力之后,绸缎似剑,轻柔地从展凉颜身边扫过,再收回时,已在他胳膊拉出了一条口子。可惜了,如血的红袍,掩盖了所有血迹。
“他那么害我的牵牵,当然有仇了!”梅青玄义正词严地回答,誓与妻女同仇敌忾。
场中争斗已至酣处,真气激荡。梅牵衣内力不足不足以抵御,渐觉不适,梅青玄带着她往竹桥上去,远离了战圈。远远望去,那一处殷红如血,如红云一般绚烂,被笼罩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兵器相撞,利器过肉的声音不断传来,不知是他伤了人呢,还是人伤了他。
但无论如何,梅牵衣想,他今日,在劫难逃了。而她,要的就是他在劫难逃。她把他逼到这境况,把她也逼到这境况,要的就是绝不对他心软,他非死不可!
展凉颜已觉运气困难,呼吸困难,身上多处剑伤、刀伤、以及内伤。他其实没有觉得有多痛,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但是,却些微觉得心有些痛,好像总是少了点什么,让他觉得遗憾。他在刀光剑影中,试图想找到一个缺口,去寻找他想要寻找的。
他想寻找一身雪白的衣衫,想寻找一轮银色的月亮,但是,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像被血雾弥漫着,一片殷红。耳畔都是吆喝声,刀风、剑风,凛冽逼人。今日他会命丧与此么?可笑啊,前一刻他还成竹在胸,要赚那个想保护他的女人进灵婴楼,下一刻竟然被她赶出了灵应楼。他应该要恨她的,如果他今日能侥幸不死,他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她。
可是……想到那晚榆树下的她,想到一身雪白衣衫的她,想到干净纯洁的她,想到她青丝间的梅形花钗,想到她温暖柔润的唇……想到她说对他一见钟情,想到她看到他时,担心他的安全,想到她被他算计时还在为他担忧……他……什么恨也提不起来,只是想着,这算是报应吧,他不该起这样的心思,不该逼她加入灵婴楼。
他终于有些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挥剑已越来越困难,但是展凉颜就是有这种本能,将身体超出本身控制,他现在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边在应付着刀光剑影,那边,却清楚看着江湖群雄围观着,大家笑谈着他的生死,谈他是该死,还是不该死。
他的生死几时需要别人来谈论!
胸口一痛,一阵腥甜从喉咙涌出。眼睛好像有金星冒出来了,他清楚地感觉到麻木的肩膀上有冰冷的刀刃划过。
果然还是有点勉强啊。他想。还能撑多久呢?
“哥哥,你别死,我会保护你!我们都不会死的!”
脑海里响起一个童稚的娇脆声音,那是他心中雪白雪白的一片,是他心中最亮最亮的一轮。他凛然睁眼,左手挥袖绕上欺来的“游丝软系“,再徒手扯过,右手挥剑挡住萧韶铁箫,同时踢开彭松的大刀,他盯着一处方向,运起全身内力,灌注其中,挥掌荡开,打开一条生路。他身形若鹄,红翅飞展,朝湖面竹桥掠去。
惊讶于这突然的变故,江湖群雄慢一拍地纷纷亮兵器,梅青玄与金谷川也一剑一算盘挡着他的来路,要护住身后的妻小。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展凉颜若脱困,梅牵衣会是他第一个要杀的人。
就算爱再深,没有人能容忍所爱之人的欺骗与背叛,更何况还是灵婴楼的楼主,杀人不眨眼的楼主。
在那阵惊呼声中,梅牵衣直直地望着由远而近的红色身影。看他面染血迹,浑身煞气,自刀剑丛林中飞掠而来。
她在想,当初,她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他?武林山的一见钟情,她到底是钟了什么情?
不,不对,她喜欢的不是他。她喜欢的,是那个月夜下救她的人,是那个湖船上教她下棋的人,是那个打架时会帮她拦刀的人,是那个会耗费内力替她疗伤的人,是那个明明不爱笑却会不经意对她露笑的人,是那个不爱就不爱、爱上了就死心塌地的人,是那个……虽然不爱她,但也绝不会胡乱刻意害她的人。
不是眼前这个人,穿他的白长衫骗人,戴他的笑容欺人。不是他啊。
她牵着笑,在青天白日之下,在碧波荡漾之上,一身湖蓝色的纱衫,衣袂翩翩,银铃叮叮。她静静地,立于桥栏之侧,只等他靠近。
当四周归为一片寂静时,她的左手腕钳在他左手里,他的右手掐在她肩脖处,而她的右手则贴在他胸口,素白的手中露出一截刀柄。
好像是下了雨,密密蒙蒙的雨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依稀看到血红的长袍。她紧握着匕首,甚至能感受到从刀刃传来的心跳。她听到耳边似乎是她的声音在说:“这一招,叫‘釜底抽薪’。”
他说,人在成功时,至少会用一瞬间来松一口气。在袖里藏刀,被人抓住时,不要犹豫,不要心软,趁那一瞬间,釜底抽薪,送进他心脏。
这是他教她的最后一招近身自保的招式。从此,她也学他,袖底总是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防着那个最后的万一。
“梅姑娘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声音,破碎虚软,好似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凭什么不敢相信,凭什么呀!她有那么多理由杀他。可是,不相信是吗?是啊,她也不相信啊。
“展凉颜,你杀了我,这很好……很好的,我终于,不用再喜欢你了。”那是她说过的,她是到死都喜欢他的,再累再苦,都喜欢的,那个虽然最后不爱她,可是,曾经也很美好、很美好的他。
可是,他不是他。
“展凉颜,过去我不曾恨过你。但如今,我恨死你!我与他的记忆,你凭什么来搅和!”她霍地抽手,温热的液体随之喷出,喷到她脸上、身上,满是血腥。
雨雾和血雾里,朦朦胧胧。红影摇晃,展凉颜缓缓抬手,抽出她发髻里一支花钗。鲜明的唇线拉长,唇角微勾,竟然又笑了。
“梅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之间……好像谈不上有‘过去’之说。”
红影歪倒,消失在雨雾里,噗通地溅起好大的水声。
然后,归于寂静。
这世界,好像突然空了。
温热的液体顺着刀流到她的手上,又顺着手流进手臂,温温热热,麻麻痒痒,一点一滴地往臂里流去。
“牵牵,牵牵!”好久好久,耳畔才重新挤进声音来。似乎有人在欢呼,似乎有人在惋惜,唤她名字的人,声音微颤,很是担忧。她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只是很镇定地把匕首收了起来,朝雨雾里晃着的人影微微一笑,道:“爹,都下这么大的雨了,怎么不打伞啊?”
“牵牵,你……你别吓娘啊!”梅夫人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抹着她的眼睛。
她心想,娘,你是不是抹错地方了,下雨了,这么大的雨,你抹我的眼睛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