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凉颜接过那个册子,只翻开一页就愣住了。只见那页白纸上,行书写着萧韶的“箫韶九成,彩凤来仪”,招式剑诀,特点以及如何破解,一条条写得清晰明了。记录萧韶的武功没有什么惊讶的,他惊讶的是,那行书一字字分明就是他的字迹!若不是知道自己绝不会写这些东西,他都忍不住想问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抬眸望向梅牵衣,梅牵衣挑着眉,唇角微勾,笑得很是无辜。他一边盯着她的表情,一边再翻着手里的册子,后面是苏沐的“飘絮舞天”,再来是彭松的“海潮十八刀”,再往后翻……竟然连八小副使的武功破解都有介绍。
如此详细分明,这世上……除了他,还真没别人做得到了。
但偏偏就有人已经做到了。
他的兴趣真正被提上来了。这个女人,他不杀了!
重重合上册子,掌心用力,他眼角瞥了彭松一眼,斥道:“灵婴楼不养没脑子的人!”后又冷然问向梅牵衣:“牵衣,这册子,你从何得来?”
梅牵衣讶然地望着他:“展楼主,你什么意思?”
展凉颜看着她无辜的表情,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或许是惹了个大麻烦。但没关系,他虽然不喜欢麻烦,但大麻烦就不同了。深吸一口气,他道:“我以为,这个问题是我在问你才对。”
梅牵衣盯着他看了半晌,盯得在场所有人都忍耐不住,恨不得拉着她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时,她才悠悠启唇,一副表示理解的态度,道:“展楼主,对于你想脱离灵婴楼,弃暗投明,我替江湖武林由衷地感到高兴……。”
对于“惊讶”二字,群豪已经很能淡定了。但这话一出,他们仍是震惊不已。不止是他们,灵婴楼众弟子也震惊,就连作为当事人的展凉颜也震惊了。
很好,他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女孩,这女人,可以!他索性闭了嘴,静待她撒这么大的谎,是想怎么收场。
梅牵衣当然知道大家都在等她的说法,但对于当过两年女魔头的她来讲,什么时候该摆出气势不容抗拒,什么时候该作什么态度让人相信,她早就驾轻就熟。于是,在面对展凉颜时,她又换上了十八岁的梅牵衣该有的娇怯模样,轻言慢语道:“你让我帮你,我也是很高兴的。但是,我回头想了想,觉得你那样做不对。”
边说着往外走几步,靠近谈笑二生站好,以防他一怒之下杀人灭口,接着又道:“你说灵婴楼不允许有叛徒,你若要离开,除非死。所以,你只能先毁了灵婴楼。没了灵婴楼,也就自然没了你这个灵婴楼楼主。”
“你想改邪归正,这样很好的,我很为你高兴。但是,若毁灵婴楼,那得毁掉多少人的生命?这样不对。”她边说着,轻轻摇头,眉头跟着皱起,像是极为难的样子。
“小姑娘,话是不可以随便乱说的!”三大副使中,萧韶是最冷静多智的,虽然现在看起来展凉颜的确是有背叛灵婴楼的嫌疑,但事关重大,怎能只听信一个小姑娘的说辞,就怀疑自家楼主,引起内讧?他鹰一般犀利的眼锁向梅牵衣,手中铁箫寒气沁出,一股威严不可抗拒的气势压向她。
梅牵衣状似害怕地退缩了一步,抬头极其无辜地望着他,任谁都不会怀疑那双眼睛是多么地清澈无瑕。“我没有乱说呀。你们刚才看到的册子,就是他给我的,在你们离开钱塘之前。他让我把里面所记录的你们的武功告诉武林前辈。还有,他也告诉了我三行香的解毒之法。这样你们到这里来,以为大家都中了三行香的毒,软骨无力,可以轻而易举就消灭掉。”
说到此,她又像陡然生了勇气一般地往前站出一步,抬首挺胸,字字铿锵,道:“但其实,他是想借江湖武林之手,把戒心大减的你们一网打尽!我没有说假话,我可以发誓,若我有半句假话,就被他一掌打死!”
好慷慨激昂,好大义凛然。那明若春桃的小脸,稚气未脱,娇弱的身形自有一股怯意,但那小脸容光焕发,两颊融融,一双晶玉双瞳熠熠生辉,充满了勇气与无畏,指天誓日,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无论她说出的任何话,都是有保证的,无论她做出任何事,都是可靠的。
却不知,梅牵衣敢发此誓,自是因为,她已经被他一掌打死过了。
沉默片刻,萧韶朝在场江湖群雄望了一眼,似乎并不相信,摇头道:“小姑娘,你说谎了。他们的毒没解,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必死无疑。”
以为毒性得到缓解,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江湖群豪一听到这话,顿时打了个激灵,目光齐齐地望向梅牵衣。
梅牵衣没有任何闪躲与心虚,却又恢复了原先怯生生的姿态,小声道:“我知道。我只是先划破了他们劳宫穴,引血活经,让毒性暂缓……我不敢先给他们全解了……。”
“为什么?”苏沐也看出了武林群豪只是毒性暂缓,一双丹凤眼睇向梅牵衣,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放血缓毒,对于中“三行香“的人来说,极度凶险。原本中毒后,有七天的时间,七天内不服下解药,则软骨之症终身难愈。但若以刀划破掌心,让血流顺着劳宫穴流出,毒性虽可暂缓,但若一个时辰不服下解药,则必死无疑。她不信她竟敢让江湖群雄冒此大险,来救他灵婴楼的人。
“我怕若全解了毒,你们势必会打起来。我……我不想看到很多人死掉。现在这样正好,你们不一定打得过他们,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而且解药是现成的,大家也不会有危险。”
苏沐嗤笑一声,摆明不相信她的话:“不想看到很多人死?小妹妹,你们江湖武林不是一直以正道自居,要杀尽灵婴楼弟子吗?这么好的机会你不顺水推舟地利用,为什么反而要告诉我们?”
“我本来也是想的。”梅牵衣看起来有些慌了,但仍是鼓足勇气道:“但是,我,我怕……。”
她话说到一半打住,望了望已站在她身边的梅青玄夫妇。但大家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江湖恩怨,死几个人可以,但血流成河的场景,她害怕见到,更何况,其中还有她的至亲。这样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小女孩,光是说出这个阴谋,就像是耗费了她全部勇气,又怎么会是那种能撒下弥天大谎,胆敢陷害灵婴楼楼主的人?
但她偏偏就是这么做了。展凉颜面色波澜不惊,沉默不语,待这边好戏看完了,他只懒懒地朝萧韶他们扫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你们相信?”
“我们……。”三大副使有些犹豫,他们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事实全部摆在眼前,记录灵婴楼武功的册子,解三行香的秘方,这些……若不是他相授,这小姑娘绝对做不到。
“楼主,为什么?”彭松咬牙道:“背弃灵婴楼,就算是楼主也非死不可!”
展凉颜轻叹了一口气,望向梅牵衣,无奈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梅牵衣有些气恨,为什么展凉颜被陷害,就有人问他为什么,给他辩解的机会,她被陷害时,就只有人深信不疑她背叛了?她凭什么会背叛?她加入灵婴楼的后果是家破人亡,她死无葬身之地,她怎么会加入灵婴楼?
梅牵衣牵了牵身边谭中柳的胳膊,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对不起,展楼主,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要杀人,这是不对的。”
她偷换概念,把展凉颜问的“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变成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于是,很清楚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灵婴楼楼主爱上了武林正道的女子,于是有两条路选。第一,让正道女子加入灵婴楼;第二,他脱离魔道。在他几番逼迫之下,正道女子不为所动,因此,他铤而走险,要脱离魔道。但自古入魔容易出魔难,好在他想出一条妙计,要利用江湖群雄尽数消灭灵婴楼,这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离开灵婴楼,与正道女子在一起了。
妙计,的确是妙计!
只可惜,正道女子早有心上人,不想他来打扰,于是……
背叛了他。
展凉颜无语地站在原地当那个可怜的背叛者及被背叛者。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因为有一瞬间,他自己都相信了她,相信有一个他真的为了她,出卖了灵婴楼。
他布了这么久的局,没想到,到最后却被她连棋盘都端了去。
他望了她一眼,她站在情郎身边,眼神清明,纯洁无辜得像只小白兔。情郎的手揽在她肩膀上,似乎很自豪拥有这么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孩。
展凉颜看着她,很仔细地看着。四目相对,她没有避开,眼神坦荡。坦荡啊。甚至真真假假,还带着坦坦荡荡的歉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现在是众叛亲离,又身处群敌环伺,危险咧。但他就是想盯着她看,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正邪殊途,明明是两人交锋,理应输赢不怪,与人无尤,但此刻,为何他竟然真有了一种被她背叛的感觉。她不是喜欢他么?不是口口声声说对他一见钟情,几次意识到他有危险时,都选择要保护他的?她什么时候布的这个局?这么大胆,这么困难,却又这么……简单的一个局啊。
急性子的彭松不愿意相信,态度懒散的苏沐也不愿意相信,还有心思缜密的萧韶,更不愿相信了,就连江湖武林也大多怀疑。
不过,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惊讶。他真该夸夸她胆大如斯,又心细如此,还能如此异想天开,竟敢陷害灵婴楼楼主背叛灵婴楼。可是,她就是做到了,连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偏偏她就是做到了。这些人啊,笨呵,还怀疑什么,她都已经让你们相信到这个程度了,又还有什么疑惑漏洞是她圆不了的?
“楼主,你还有什么话说?”彭松目若铜铃,声如洪钟,单刀插地,气势迫人。苏沐单手叉腰,金簪捏在指间,簪尾的游丝软系在她手臂周围绕着。萧韶手执铁箫,蓄势不发。稍后一圈的八小副使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命令。
梅牵衣知道彭松此言已经不是在等展凉颜的辩解了,而是他们杀意已起,要问的,是他有什么遗言。她有些幸灾乐祸地望了展凉颜一眼。不知他会如何应对呢?当初他为了金雨朵与灵婴楼决裂,那可是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最后在四大副使与八小副使联手合击之下,满身伤痕地离开灵婴楼。那时候,他只是想个人离开,并没有危害到灵婴楼,且威信已立,灵婴楼众并不希望他离开。如今,他一来威信不稳,二来被她胡诌是要毁灭灵婴楼。他还能留有那最后一口气离开么?
展凉颜面色无波,叹了一口气,颇有些认命地收回了放在她身上的眼光,对萧韶三人道:“此事与他人无关。”语毕,他伸手将掌间的册子甩出去,化一场白雪纷纷,飘飘扬扬绕着他一身如血红袍,颇有几分凄美。此刻他臂弯里的婴儿也醒来了,睁着一双乌溜乌溜的大眼睛,兴致高昂地望着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乐呵呵地在他怀里闹着,浑然不知外界凶险。
展凉颜伸手抓着她软绵绵的小手玩了一会,才将她拎着交给其他手下,再次抬头来,依旧神情不改,气定神闲,不见任何急切地辩解,也不见任何担忧,只淡淡地问道:“三位副使想现在动手?”
现在动手并不是好时机,江湖群雄虎视眈眈,他们在这里处理楼中内讧显然并不明智。
梅牵衣原本还想着该怎么添一把火,让他们速战速决。彭松却已经大刀挥了出来,道:“那还用说?这些软脚虾,彭爷爷还没放在眼里。”
萧韶较为心思缜密,铁箫一横,拦住了他,视线望向谭笑书兄弟,双手合一个抱拳礼,道:“以目前的情势,诸位想必也清楚得很。灵婴楼清理门户,无意趁人之危。诸位身上所中三行香之毒虽然暂时得到缓解,但若不赶紧祛毒,也命在旦夕。萧某好意与诸位达个协议,今日之事就此已了,大家各自处理各自的事情,他日狭路相逢,再来论个高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谭笑书也知今日与灵婴楼相争,并不一定能占到便宜,于是也大度地表示不会趁人之危等着坐收渔利。苏沐扭着水蛇一般的腰,研究着荷花手指,娇柔一笑道:“要收也要看你们收不收得起呢。”
对这点挑衅,谭笑书气度能容,也并不计较,转头来向梅牵衣询问解毒之法。梅牵衣回头望了展凉颜一眼,见他似乎相当淡定地准备空手迎战三大副使,掐灭心底最后的一点点悸动,她头也不回地走到湖边,伸手捞起上面的一片浮萍,然后顺着绿茎连根拔起,拉出了泥里的块状根之后,折下来递给近处的人,并嘱咐道:“把这个根,用铁锅煮水熬熟,然后喝了那水就行了。记住,一定要是铁锅。”
谭笑书命人又拔出了几个块根,命弟子速去湖庄寻铁锅煮解药水,而大部分的江湖豪杰则留在原处,看着灵婴楼三大副使联手围剿展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