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凉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梅牵衣完全不知道,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扔下谭中柳,拉着他跑远了。
气喘吁吁地跑了好一段路,一直到了镇口,才停下来,她叉着腰喘着气,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潇潇伫立的白榆树下,一身白衣的展凉颜萧疏轩举,竟有几分风雅之气。他面容精致,相貌极为细腻,缀着星光的眼眸闪了闪,幽湛深邃,并不答话,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梅牵衣喘好了气,直了直身子,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有些惊讶,问:“你怎么不说话?”抬头对上那一双探究的黑眸,还有那微抿的唇角,所有的话哽在了喉咙处,心中顿时警铃大响,整个头都晕了起来。
她在干什么?他是要杀她的敌人!就因为看他穿了这一身白衣,她竟然拉着他撇开谭中柳,跑到这四下无人的地方。是怕他不方便动手,还是怕他找不到埋尸之处?
梅牵衣一方面气恨自己竟然还没有跳出那个“未来”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惊讶他为何会穿着一身白衣出现。
她以前就觉得他的相貌生得与寻常人有所不同,却又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五官精致细腻,好像存在感更强一些。她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把他跟谁比,但就是觉得他眼眸要深些,鼻要高些,唇线也较清晰些。这白衣穿着潇洒风流啊,从来就是她的魔障。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移开眼,管不住地要往他身上扫,偏偏还得偷偷观察四方,看是否有逃路,一时间眼忙无比。
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后,展凉颜凉凉地开口了:“看来姑娘总算是明白了。”
是啊,虽然后知后觉,但总算明白也不算晚。梅牵衣调整好心情,把刚才惑乱精神的念头尽数摒除,绷紧神经备战,细思着他为何会到这里来,面上却漫不经心地道:“明白什么?我敢拉着你到这里来,自然就不会怕你。”
展凉颜见她一脸的理所当然,眸色更深沉了几分。
她果然早就知道他是谁。他没戴面具,也没穿红袍,她竟然一点都没有犹豫。这么说,当初在太湖上擦肩而过时,她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沉默一会,他并未说破,只淡淡道:“姑娘今日在聚笑客栈会战江湖群雄,一战成名。听所各路武功剑招,姑娘过目不忘。”
梅牵衣语气里颇有些得意,道:“我早跟你说过,本姑娘没什么本事,总还得有一两项长处的。”
“所以说,你懂灵婴楼的武功也是因为见我使过,所以依样而学了,再来对付我?”依然凉凉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起伏。
梅牵衣笑道:“灵婴楼武功虽厉害,但若要学点花架式,比诸葛家的快剑可是容易多了。”抱着双臂,她反而转过身去,一副有恃无恐的不在乎模样。
“当日你道是我灵婴楼的弟子传给你的武功?”展凉颜依然站着未动,反而盯着她脑后的一个梅形的花钗,花钗入发,绾出一个髻来。若他想看的更清楚些,还能见那发髻分五缕攒成,隐约成个梅花形状,可见绾发人的心灵手巧。
“真话没人信,我只好选择讲假话了。只要达到了目的,孰真孰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他总不会是专程跑这一趟来兴师问罪的吧。
那梅形的花钗消失不见了,入眼是如春梅般娇丽的容颜,漾着笑,摊开双手,像是有多无奈。展凉颜眼睛眯了眯,突然出手朝她肩膀抓去。梅牵衣知道躲不过,也懒得躲,任他抓着。倒是展凉颜微微诧异,问:“你不躲?”
梅牵衣面色如常,坦然道:“展楼主武功高强,小女子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展凉颜长眸略弯,竟起了一丝笑意,道:“这次倒认命了?当初跟我在棋盘上一较输赢,说不会再输的人是谁?”
他很少笑,因他自己都清楚,他一笑起来,那精致细腻的面容便如春花初绽一般,与平素气质完全不同。梅牵衣心神微微晃了一晃,笑意比他更深,道:“聪明的人,赢了一局,就不会再下第二局,给对方有赢回去的机会。”语音略顿,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道:“而我,是个聪明人。”
展凉颜略微垂眸,细看了看她,松开手来,道:“聪明的人通常都不会太长命。”
梅牵衣挑眉,不以为然。“我只知道笨人的命不长,至于聪明人是否长命,还在试验中。”
“不需要试验,你马上就会知道。”话音未落,他手已挥起,银芒乍过,一柄匕首已然贴在了她颈项边。
他的动作是放慢了的,梅牵衣轻易就能看清他的出招,也够时间来得及闪避。但她只是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颈边的匕首,最后竟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身子跟着颤抖摇晃着。笑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眉眼处笑意未落,勾着媚眼,竟略显妖娆之态。
展凉颜瞳眸微闪,却见她抬手伸来,素手贴上了他匕首的刀刃。察觉到刀刃被她推动,他陡然回神,增了半分力道与她对持。梅牵衣分毫不退,依然推着,两力相持,锋利的刀刃陷入她皮肉里,她却丝毫不觉,继续用着力。僵持一会,她突然用力,猛地一推。
展凉颜眼眸陡睁,还未来得及理清心里的念头,手已抢先一步动作,匕首在掌中打了个转,重新没于袖里。
梅牵衣又愣了愣,诧异地看着空空的颈项处,摊开手来在手指上那不深的伤口上摸出两滴血珠来,在指腹出轻捻着,随即又笑了起来。“展楼主,我想,聪明的人,至少比笨人多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展凉颜还在思索着前一刻那突然闪过的不忍是从何而来,乍听到她此话,不由得跟着问了一句:“是什么?”
梅牵衣淡淡一笑,望着他一身洁白的长衫,不需细看就知道定是纤尘不染的。半晌,幽幽地道:“当日在武林山庄,东岳紫阳门的一名弟子,一身白衣,衣上沾染了墨迹后,展楼主毫不迟疑挥刀砍下,众人都不明白展楼主为何突起杀意。容我大胆猜测,展楼主喜爱白色,憎恶黑色,气恨那人穿着白衣却不知爱惜,被墨迹染脏了?”
展凉颜的眼睛陡然瞠圆,随即又缓缓眯起。梅牵衣唇角牵动,微微一笑道:“我说对了?”撩了撩鬓角发丝,接着道:“所以,笨人也许会被展楼主吓死,但聪明的人却会明白展楼主今日一身白衫,自然是不会让衣衫染血的。”
展凉颜沉默半晌,那双原本闪着幽光的瞳眸,渐渐沉下,右手却缓缓抬起,逐渐贴向她的脖子,冰凉的手指按在她喉骨处,嗓音阴沉得吓人,道:“梅姑娘这话说得太满了。不让衣衫染血的杀人方法,至少有千百种。”
梅牵衣不为所动,任他指下用力,捏得喉骨发疼,道:“杀人染的不是血,而是肮脏的煞气。衣衫染了血,水洗就行了,但若是双手染血,却只有用血来洗。展楼主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当初,他为了金雨朵,离开灵婴楼,为了表明他从此洗心革面再不逆行倒施胡乱杀人,他以一身白衣换下红袍。只要白衣在身,他就算再恼再怒,也从不曾伤过半条人命。
她只是不懂,为何今日,他会穿一身白衣来见她?
还是说,他来见的不是她,只是不巧被她遇上了。但这时,他已经喜欢上金雨朵了吗?不曾啊。
颈间的右手轻颤,随即离开,展凉颜一双黑眸深沉如渊,锁住她一张素颜。梅牵衣顾盼间缓缓亮眸,不以为然。
“你究竟是什么人?”展凉颜低沉的嗓音,幽幽地从胸腔里吐出,像沉沉地从冰冷的地狱深处渗出。梅牵衣心中一凛,知他这是在察觉到危险时的极端警惕,绝不惜先下手为强的宁枉勿纵,顿时懊恼自己又多说了话。
杀意已笼着了她全身,她才略略有些慌了起来。每次见到他,她所有计划的、预想的、伪装的便什么都不剩下,总是非要跟他呛到这般田地,才心理扭曲般地觉得好过,结果到最后总是自个儿讨苦吃。只是此刻,她心里忽然没了底气。他穿白衣不杀人,那是在好久好久以后,他爱上金雨朵,离开灵婴楼后她才察觉的习惯,可在那之前,他有没有这习惯,她……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展楼主想知道什么,牵衣早已说明身份,若这身份有扑朔迷离得能让展楼主留有一丝好奇,因而留着牵衣不杀,那牵衣可以告诉展楼主,牵衣比展楼主所想象的,还要聪明得多。”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跟他说,反正是要离开灵婴楼,那趁着现在就离开好了。现在离开灵婴楼,他可以全身而退,她爹娘也会安然无事,她也可以跟爹娘一起回家,那些有奇怪的地方,她也不想去理会,江陵梅庄可以回到过去十八年的平静模样。一举三得,她真想这么告诉他啊!
展凉颜低头很仔细地看着她,她杏眸媚视,眉目间微露妖娆之色,虽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但在双眼微微闪烁下,泄露了一丝心虚。
她并不肯定他不会杀她。她的确聪明,想说她了解他很多,了解到他不会轻易杀他吗?还是想告诉她,她其实并不那么聪明,只是凭着心中猜测,对他也并没有了解到对他构成威胁的程度?这样,无论是哪种想法,他都不会杀她。
她怕死?
想到这一点,展凉颜突然释然。怕死的人,就不是非杀不可了。
“梅姑娘,你知道我灵婴楼为何要抢小公子吗?”他唇角含笑,不需刻意,那张脸已在瞬间变成了一副友善无害的模样。
梅牵衣惊讶地眨了眨眸,不懂他这突然的态度转变是哪般,一时愣在原处,方才那一股柔媚之态尽数消失,只剩那纯真的娇憨,傻傻地望着他。
展凉颜微微侧颜,看着她傻呆的样子,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娇软的声音来:“我对他一见钟情了。”那是那****困她在船中时,她突然的表白。
既然对他一见钟情,为何又跟别的男人半夜幽会?
意识到自己这计较的态度,展凉颜顿时敛神,将那股奇怪的感觉压下,慢慢走了两步,让风轻吹着面颊,隐一半脸庞在黑暗里,继续道:“小公子只是其一。灵婴楼素来以未开口的婴儿为尊,因为认为他们衔接两个世界,其实知晓前生后事,只是不懂得表达而已。”
梅牵衣不知道他为何要跟她说灵婴楼的事,这些事她早已知道,她并不关心。且如今展凉颜为楼主,灵婴楼里早就没有灵婴了,他抓小公子,不是为了训练将来的接班人么?让武林山庄的小公子变成武林第一魔教的楼主,大大地笑话讥讽反击正道武林。他不是打着这主意么?不对!他不是呢,当年抢了小公子,他根本就扔在一边没管了,继续抢。
“灵婴楼的创始楼主当年见过一个甫出生便能说话的婴儿,但说话的内容却大有蹊跷。创始楼主自此上了心,也做过相关的研究,最后他发现世间有一种人是原本属于另一个世界,但却因为某种原因而出现在了这世间。那个婴儿就是这种人。同样的事情也出现在了春秋时的庄周,唐德宗贞元末的淳于棼等身上,他们以精神魂魄进入了另外的世界,后又回来。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像晋太元中的武陵人,还有晋中朝的王质,他们也都曾无意中闯入了另外的世界。他们能去别的世界,自然也有别的世界的人能到我们这个世界……。”
他语调平淡,缓缓道来,梅牵衣愣愣地听他说到此,不由得瞪大了眼眸,问:“你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