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平微讶,却并不动气,道:“不知梅姑娘因何而笑?”
梅牵衣又笑了一会才止住,赧然道:“牵衣是在笑自己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众武林前辈面前称对武功过目能记,如今方知,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坦白讲,诸葛大侠方才那一招,牵衣连大侠如何出招又是如何收招,全没看清楚,也无从记起。诸葛大侠快剑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快过于眼,牵衣由衷佩服。”她边说着,左手为掌,亮直四指,曲拇指,右手则反握剑柄作为拳状,左掌心与右拳面相贴,双臂曲出圈来,抬高至眼部,倾身前屈,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抱拳礼。
她从出现到现在,与众人过招,娇俏的女儿模样多学那闺中少女,所行之礼最多不过女子万福,像是学生在接受老师考究学问时的尊敬。然此刻却突然行一个江湖以武会友的礼,众人顿时明白,这梅家的姑娘,的确不涉江湖,先前一切,她并未当作是武学相较,只是单纯地当应对群豪考察她的记忆力所出的题。但同时,她又极尊重江湖前辈,如今她这答不上来的题,正是因为这题出自真正江湖武学,认为先前她能应付,正是因为众人手下留情,不曾真正动武。
这么一想来,对她之前大出风头而感不平的人,也都顿时消气了,对她的猜忌也都跟着冰消瓦解。一时之间,倒有不少人反帮着她说话了。
诸葛平也颇受用地道:“梅姑娘不必过谦,是在下卖弄了。刚才一招名曰‘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若速度慢下,便无其他了。”
诸葛平当下真放慢了招式,将那一招重新比划了一遍。梅牵衣依样画了一个葫芦,诸葛平还帮她指点了一两处错,但至此,就算她学不会,也无人再怀疑她了。
梅青玄夫妇看到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又起另一番心思,更加地担忧了起来。
快剑诸葛平,当年有一次,他是可以杀了她的,最后却放了她,临走跟她说了一句:“梅姑娘,世间****万种,男女只是其一,何苦偏执那一念?若能舍一而就万,当海阔天空如是。”他是江湖中少数几个不怕她,不叫她“女魔头”的,只可惜她当时因输在他剑下,明明武功比他高,却偏输给了他,正嫉恨,正恼怒,他说的话,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一场比试的最后,是谭中柳一手执笔,一手合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牵衣姑娘,在下也练一套剑法,不知能记住多少?”
梅牵衣望着他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他的武功,她就是不看,都能一招不漏地跟上,甚至他现在还不会的,她都能给他“不忘”给他看。
“二公子请赐教。”
谭中柳柳绿的春衫,执一管狼毫。他笔慢招慢,却是一招接着一招,绵绵不绝。“淡扫峨眉”、“微挑杏眼”、“匀注胭脂”……一招一招全是他画美人图的招数,笔尖在梅牵衣周身掠过,出招处净含调戏挑逗之意。且不说谭家老一辈的兄弟看得隐隐发怒,挂不下脸来,几次咳嗽暗示阻止,就是在场那些粗犷的江湖汉子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偏偏梅牵衣却似乎毫不在意,一招一招跟着。只见场中央,一绿一粉,一柳一花,像极了满树绿叶托出红花。再细看时,那一招招的调戏挑逗,竟无半分下流味道。反倒让在场所有人都状似嗅到了春的气息,情窦初开的男女陌上调情,旖旎却也纯情。他剑招柔且慢,在场有不少粗鲁大条的江湖汉子,见到如此优柔剑招,都不禁嗤之以鼻。
最后,谭中柳一招“柔柳相依”,缓缓探臂,狼毫与梅牵衣的剑身相绕,顺手一勾一带。梅牵衣闪避不过,被带进了他怀里。他俯身覆在她耳边轻轻道:“金姑娘曾说牵牵是梅金两家的宝贝,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宝贝——我的宝贝。”
梅牵衣听言心中一动,竟微微慌乱了起来。他说话一向直白露骨,风流放荡,从不掩饰,就算被人误会轻狂浮浪也从不在意,她应该早就熟悉又习惯的,但这一刻却感到了慌乱。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嗓子好像也有些干渴,隐隐有些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来。
伸手想要推开他,他却加大了力量抱着,完全不管场边群豪的众目睽睽。直到梅青玄铁青着脸上来,瞪着眉眼拉开他,把她从他怀里拖出来,他们才分开来。分开来了,有机会看到周围的人了,只见众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有脸皮儿薄的姑娘,早替他们羞红了脸。
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但男女之防也不是就没有。幸谭中柳风流画痴之名早在江湖传开,男子风流世人自来宽容。而梅牵衣虽是女子,但料想她父亲是“嬉笑雪童”梅青玄,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做不出来,有个女儿若不如此,反倒叫人意外了。
众人不见有责备,梅牵衣自己倒觉得耳根处有些暖意,当下乖乖地跟着梅青玄回到场边去,站到梅夫人身边。
这边乱完,一声沉稳的咳嗽响起,一直端坐在群豪之首的谭笑书终于发话了。
“梅侄女果然玲珑聪慧,梅兄有女如此,真是羡煞我辈。但既有此过人之处,若能用在正处,他日必有大成,也是正道武林之福。”
他话音一落,群豪也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说若有梅姑娘,消灭灵婴楼,事半功倍云云。
梅牵衣讶然地望着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只是想解释她为什么会灵婴楼的武功,消除众人对她存在的误会,但现在这情况……
几番推辞不却,双眼对上谭笑书那不容拒绝的双眼,锐利藏在看似慈祥亲切的眼神之下。梅牵衣心蓦地一凛,陡然明白。他一直都没有相信她,就算相信,也只是半信半疑。若非谭中柳那般明确地表明了立场替她担保,这个老江湖才看在侄儿面上,提引出这个要求,其实还是在试探她。只有她能跟他们一起,消灭灵婴楼,救出小公子,那才算真的洗刷了她的嫌疑。
梅牵衣顿时气结,几乎就想发泄出来。她废了这么大一番功夫,竟然还被怀疑。她与灵隐楼有什么关系,关他们什么事,她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又与他们有何相关?她想杀谁,不想杀谁,还需要他们来过问吗?
心中一股闷气激荡,突然闪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当初纵意江湖,谁管得了她什么,做与不做,杀与不杀,全凭她一时心情,什么事情都是她说了算,何曾如此憋屈,就连救人了,都要给出合理的理由?有了什么能力还得为这所谓的江湖做出奉献才是正道?
坏人好啊,坏人自在,无所顾忌,想爱便爱,想恨便恨。好人却身不由己,面子不能丢,里子更要顾好,非得赢出个侠名不可。
她要侠名干什么?她去救他们的小公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爹娘遇到危险时,怎么没人来救他们?她凭什么要为了这些人去杀她不想杀人?
梅牵衣忍了再忍,忍了再忍,好不容易把那乱窜的一股气咽了下去。回头看向梅青玄夫妇,他们面上均隐着担忧,想必这几日对他们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一直养在闺中宝贝的女儿,突然站在了江湖风浪之巅。她够聪明就应该拒绝,管他们怀疑不怀疑,只要他们不找麻烦,老实跟爹娘回家去,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真的万事大吉吗?当初因为她在灵婴楼,爹娘不想与她为敌,回了梅庄。但这次不同了,她回家,娘亲势必跟着回去。爹为了江湖道义,为了维护这些江湖朋友关系,为了保护娘亲,一定会留下来营救小公子。到时候,若那个人来了,岂不又是她害了娘亲?娘亲若有什么事,爹也……
江湖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梅牵衣心里认命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朗声道:“既然各位前辈抬爱,牵衣身为江陵梅庄之女,如今灵婴楼嚣张,岂能袖手旁观。就怕牵衣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届时还望各位前辈提点……。”
她知道,这句话一出,她就再也不是梅青玄牵在身后的娇娇女了。或者,从那一步她从梅青玄身后站出来时,她就已经不是了。展凉颜说得对,爹娘已经护不住她了。他们能做的,只是在她需要时,为她送上一把剑。而她,必须要握紧这把剑,保护她爹娘。
这是一条与“那个未来”所走的完全相反的路。那个未来,这一天,她正式跟着展凉颜,成了灵婴楼的一员,从此刀剑对向了亲生爹娘。而现在,她站在爹娘这一边,与正道武林一起,对付展凉颜。
原来,这剑是握在她手里的。这剑挥向哪边,都是她自己决定的!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剑在她手里,只要在她手里。
大逆转啊!
这样的逆转好不好,她没心思去细琢磨,就怕琢磨到最后会对展凉颜心生出不忍。他爱上金雨朵,其实……也不比她好过啊。
夜幕临下,一个黑影起伏两下,攀在了一个窗子外头,随即响起几声“叩叩叩”的声音。窗子里尚未入睡的梅牵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去看躺在旁边的金雨朵,金雨朵也跟着忍不住笑了,道:“牵牵,你应该告诉二公子,下次记得走正门。”
经白日里那一场比试,梅青玄夫妇没有问她为何突然过目不忘了,也没有反对她跟着群豪去营救小公子,既然默允她参与江湖事,对谭中柳也就不那么反对了。只是从小护到大的女儿突然之间跟别人那么要好了,让身为父亲的梅青玄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对谭中柳总那么不甚友好。冷言冷语完了,又生怕女儿会怪自己,赶紧再哄一顿。
谭中柳众目睽睽之下与梅牵衣的亲昵模样早叫群豪认了他们的关系,一个是视礼教于无物,一个心中根本没有礼教,如今晚上来邀约,虽不甚妥,但江湖儿女大抵不拘小节,竟也未觉多少不好。梅牵衣认命地拉开窗户,趴在窗沿上对着外面那一张笑意灿烂的俊脸。
“谭二哥,你不要再敲窗户了,叫我爹听到,他会不高兴的。明日大伙儿要去追灵婴楼,夺回小公子,你早些休息,才有力气呀。”
谭中柳闻言,眉头顿时苦起,道:“就因为明天要去追灵婴楼,所以只今晚才有时间啊。牵衣,我带你去个地方。”
还是那个地方?
梅牵衣突然有些了解,他没带她去成,他不死心。她没跟他去成,她也不安心。只是这一遭,境况大逆转后,她已然明了,“那个未来”,只是当时的未来,对现在而言,那已经不再是什么未来了。她不是当初那个梅牵衣,爹娘之恩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展凉颜对她的绝情凉薄,她也早已认清,爱不爱,没什么执着的。因此,那个她始终不曾去的地方,也不那么急于要知道了。却不想,谭中柳竟还耿耿于怀,是因为那天,她跟他生气他不带她去么?
想到此,她便露出了笑脸,点头跟着他爬着窗户出去,惹得身后的金雨朵哭笑不得。枕着双臂,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往窗子外钻。窗外的谭中柳横过来一只手臂,拦着她的腰,将她抱出去,冲屋里挑眉笑了笑之后,便带着她一齐消失在窗子口。
这样看着看着,金雨朵的心里突然生出羡慕来。丹杏墙东当日见,幽会绿窗题遍。小时候,两小无猜,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表哥也常半夜偷跑来带她出去,但自懂事后,情意明了之后,可曾还有过这么半夜来找她出去幽会?
今夜云重,不曾见月,依稀的灯火隐约见着人影。
谭中柳带着梅牵衣落下二楼窗子,再翻过墙外,刚着地,冷不防一回头,一个白影无声无息地就站在他们面前。
别说梅牵衣,就连谭中柳都吓了一跳,待看清那白影之后,忍不住抱怨一句:“兄台,这路不是你一个人在走,晚上也不是你一个人在出门,深更半夜穿成这样,见到人还是先出声提醒一下比较好。吓坏了我的牵牵,我会挨她爹骂的。”抱怨完了,要来再安慰身边的娇人儿,却见她脸都吓白了,直直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心里极扭曲地开心不已,正好堂而皇之地把她在揽进怀里。但还未抱紧,冷不防就被她一个用力推开了。力道之大,推得他蹬蹬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再定睛看去,却见梅牵衣急急地抓着那白影的手腕,转身就跑。
谭中柳惊诧地合不拢嘴,抬手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腕,心想:牵衣,你是不是抓错人了,你应该带着我跑才对吧。
梅牵衣很快给了他答案。“谭二哥,你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随着这声音飘来,人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