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摇头道:“我不傻。我爹护我,他高兴,我也高兴,所以我让他护着。”
谭中柳闻言笑了笑,空出一只手朝她招了招。“来,牵衣,坐这儿来。”
梅牵衣移到他身边,谭中柳侧首,认真地问道:“那我护着你,我高兴,你高兴吗?”
梅牵衣看着他晶晶的眼眸,眼睫染了晨雾,让那双眼看起来更加发亮,他那样看着她,就像曾经一样。梅牵衣抿了抿嘴,垂眸轻轻启唇:“我爹……不喜欢我跟你在一起。”
谭中柳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还说不孩子气,你说话老不离开你爹,不是孩子气是什么?”笑完了,他又道:“你爹不喜欢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是武林山庄的二公子,武林山庄如今处在江湖中心,你爹不喜欢你牵扯江湖是非,所以不喜欢我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也不喜欢江湖是非,武林山庄有大哥,有没有我都没关系。等我跟你爹说过,他就明白了。”
梅牵衣隐约也是明白的,她爹娘不喜欢她惹江湖是非,总教她远远地避开。但是,对梅疏凝则完全不同,梅疏凝总在江湖来去,就连金雨朵也常涉足江湖,爹娘自己也与江湖人结交甚广。偏偏只有她,从小当个官家小姐养在深闺,江湖中人能避就避。这次武林山庄之行,还是她央了好久才成,但一旦意识到有状况,娘就马上赶来要带她回去。
她能不怀疑么?以前什么也不知道便什么也没察觉,只当爹娘见她是女儿,武功又练不好,所以护得紧,如今来看,她已知晓这事情背后的诸多线头,再回想她爹娘,便觉不对劲。
给她喝的药是有损记忆,宁愿她从小学什么都学不会;明明是江湖儿女偏要关在闺中养大,宁愿她不晓世事阴阳;衣服上绣着银铃,爹娘只要在家随时都能听到她在哪……对哥哥严格对她却是溺爱到极点。做恶梦紧张,提到坏人紧张,跟江湖中人混入江湖事也紧张。
唯一不紧张,反而一再撺掇的就是……
梅牵衣突然醒悟,难道爹爹这次带她出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么?
“这样,我护着牵牵,牵牵高兴吗?”
梅牵衣抬头望着谭中柳朗朗的笑意带着期盼。爹护着我,爹高兴,我也高兴,所以,我让爹护着。
我护着你,我高兴,你高兴吗?
梅牵衣明白,这个问题,是在问她的决定。
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说高兴的,可是,爹想她嫁的是慕家庄,是没落的慕家庄,是不理江湖事的慕家庄。
她不想教爹娘再失望……
谭中柳那双亮眸仍在她面前,似乎很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她看到的未来,谭中柳何时喜欢的她,她从未注意,只知道当她知晓时,他已经是生死不弃了。她从不曾去想他为什么会喜欢她,那个未来,她与他在武林山庄那一面后,就没怎么再见。后来,她跟着展凉颜,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最终落到一无所有时,竟是他走近了身边,以他武林山庄二公子的身份,从朗朗月明的正道中心,穿过那血海,走向了血海中央的她,到死无悔。
梅牵衣终于几不可闻地,轻轻点头,轻嗯一声。
谭中柳蓦地脸庞生辉,随即俊眉一扬,道:“我就知道。那,牵牵,我们约定了,我护着你,我高兴,你也高兴,那么让我护着你,可好?以后你爹再问,他不护着你,谁护着你时,你就告诉她,谭二哥护着。”
谭中柳意气风发地摇着船橹,摇啊摇,摇啊摇,欸乃、欸乃——山清水秀月明。今晚之前,他从不知道自个儿竟然会这么快就跟个姑娘定下终生,就在昨天,他抱着小侄子被大嫂问起什么时候成亲时,他还回答:“成了亲,从此只能画一人,我会腻死的。”
可如今,他竟是心甘情愿地主动地把自个儿陷了进去,还生怕人家姑娘不让她陷进去。只画一人,从今往后,只画她一人啊。
为什么?谭中柳没来得及去想为什么,只知道情意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凉月满银楼,牵衣谭中柳。
或许,他见她的第一句话,说对了。牵衣姑娘,咱俩真是有缘啊。
若是有缘人,两天时间,或许还嫌长了呢。啊,他以后也能跟那个老喜欢炫耀自己女儿的活宝爹爹抢着喊“我家牵牵”了。哈哈,气死他。
谭中柳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天亮见到梅青玄时,那老头儿铁青着脸圆瞠着眼的模样了。
到了湖心岛,弃舟上岸,谭中柳先跳上岸,回头一脚踩在船板上,朝梅牵衣伸手,笑道:“来,牵衣,牵牵。”
梅牵衣双目陡瞠,呆愣片刻,随即笑了,一手拍开他,皱了皱鼻子,道:“幼稚!”然后径直跳上岸,踩着芦花儿哗哗地响。
谭中柳被她拒绝也不在意,收回手,跟在后头,踩着一地芦花,往岛中央走去。
初阳已露,晨曦笼着整个小岛一片赤色霞光,芦花儿闪耀着,柳条儿闪耀着,灌木的叶儿也跟着闪耀,还有榆钱老槐,新绿的树叶全都笼罩着一层薄光。如果他们此刻回望一眼,会看到那澄碧的湖水,如今也成了一片赤色,粼粼波纹,闪着血一样的光彩。朝阳,静静地悬在天边,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着,沿着山,往上爬着。
孤山之上,树多林多花亦多,他们爬得极为不易,但随着日头越高,逐渐加快了速度。谭中柳在前,一路踩着那些灌木开路,防止有的小刺扎到身后的梅牵衣。梅牵衣已两个晚上没合眼了,一晚上没吃东西,这么折腾着,早就气喘吁吁累得不行了。
半山腰上歇了会,暖风送来,竟有丝丝腥味。谭中柳皱了皱眉,深嗅了两下,眉头锁得更紧。梅牵衣也意识到不对,起身要去看,谭中柳按住她,道:“牵衣,你在这里等我。”
梅牵衣没依他,跟在身后,朝那血腥味起始之处寻去,翻过半壁山路,再转过一个石壁,二人顿时愣住。
零落的兵刃,横七竖八的尸体,打折的树枝,压倒的灌木,还有零落的野花从尸体下面努力地探出头来。留在地上、石上、草木上的血迹已然干涸,但那留存的斑斑血迹,足以告诉他们,当时的血流。
谭中柳连忙捂住梅牵衣的眼睛,半晌不得言语。他没有走过去翻那尸体,只是很平静地陈述道:“是洛阳回刀门。”
洛阳回刀门,前一晚掌门人在此与他师兄密会,询问灵婴楼时空穿梭的问题。这一晚,他们就看到他们陈尸于此。
谭中柳喃喃道:“不知道林前辈怎样……。”
“林前辈?”梅牵衣落下他落在眼上的手掌,冷静地看着这乱陈的尸体。
“洛阳回刀门掌门人的师兄,林行甫。退隐江湖二十年,原来他竟隐居在此处。”顿了顿,谭中柳突然低喝一声:“不好!”炯炯的双目对上梅牵衣,“牵衣,我们得赶紧回去!武林山庄要出事了!”
梅牵衣抬头望了那日头,心中微顿,还早啊。但由不得她多考虑,谭中柳已经拉起她,飞快地往山下跑去。他踏着轻功一路往下,梅牵衣扯了他不少后腿,到最后,他干脆一把抄起她,抱着往山下而去。刚到山下,就看到一叶扁舟急速飘来来。船头的两个人在看到他们时,双双踏足翩翩飞起,落到岸上。
“牵牵!”
梅青玄夫妇见谭中柳抱着梅牵衣跑得飞快,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大惊失色,双双上前,抢过梅牵衣。谭中柳顺势放开,然后飞身跃上他们划来的船只,回头抱拳道:“两位前辈请恕罪,晚辈先走一步。”
梅牵衣望着他撑船远去的背影,愣愣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牵牵,让娘看看,有没有事?”梅夫人拉着她上下检查着。梅牵衣脱开手,轻轻摇头,“娘,我没事。”
“臭小子,竟敢在我眼皮底下面前劫人!”梅青玄望着那一叶扁舟离去的影子,不解气地骂着,回过头来,又柔声问道:“牵牵,那小子有没有欺负你?不要怕,他敢欺负你,爹不会放过他!”
梅青玄夫妇轮流着絮絮几句,终于开始教育她女孩儿家不能跟单独跟男子在一起,更不能夜晚私会。梅牵衣一言不发,任他们说着,该说的说完,她才抢在梅青玄总结陈词之前,忽而一笑,道:“爹,娘,看,我什么事都没有呢,我们快去武林山庄吧,晚了赶不上大伙儿的比武大会了。”
梅夫人心里气恼,但又着实不忍对女儿发火,最后只道:“牵牵,以后别再偷偷往外跑了,你要去哪,娘带你去,这样偷偷跑出来,若出事了你让娘怎么办?”
梅夫人说着说着,竟又抬袖开始抹眼泪了。梅牵衣心里愧疚,只得继续安慰着:“娘,我这不是没事吗?反正我去哪娘都找得来,所以我才敢跑的。哥哥和舅舅他们呢?”
梅青玄一见妻子掉泪,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跟梅牵衣抢袖子帮她挽泪,一边又不能不顾女儿。“他们先去武林山庄了。小果儿,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啊。牵牵这不没事了吗?哎,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把女儿护好……。”
赶回武林山庄时,日头已正,暮春的阳光已有些灼眼,大片大片的树叶儿花瓣儿都跟着耀眼起来。梅牵衣一鼓作气地爬上武林山庄来,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望着那令人晕头的太阳,禁不住疑惑。
当初的太阳,有这么烈么?
武林山庄整个空荡荡的,她心中咯噔一响,寒意立时从脚底升起。梅青玄夫妇唤她名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巍巍然地回过头去。梅夫人站在门口,气急地问:“牵牵,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梅牵衣顿时握紧了拳,转身撒腿往练武场跑去。
不对,时间不对,她明明记得展凉颜出现是下午,是黄昏,是太阳温煦的时候,怎么变成了日正当午?为什么,她没有跟娘离开钱塘,没有在半路偷跑回来,却最后,依然是娘追着她上了武林山庄?为什么她已经很努力地让谭中柳带她去“那个地方”,却总是去不了?
“不——过——是——”
忽闻声音朗朗如乾坤一般,像自四面八方同时而起。梅牵衣脚步陡然停住。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鸟雀反惊叫地纷飞乱窜,叽叽喳喳。
“乌——合——之——众——”
一字一字,轻轻慢慢,不疾不徐。由远及近,仿佛从遥远的山谷,循着那震荡的回音,逐渐回溯到最初的声源处。空寥幽远,又如近在耳边。
驻足四下张望,漫山绿意点红,周遭回音不绝,却始终循不到那声音的源头。
“也——敢——称——”
突然,她看见那红飘绿染中,有一点花骨朵儿好像突然接到了春日的第一缕暖阳,以苏醒之姿,慢慢绽放开来。一瓣一瓣的花瓣,缓缓绽开,一点点,由远及近,由小变大,那如血一样的鲜红花瓣,绚丽无比。她看她,在视线里,像放慢了镜头一般,慢慢地舒展开来。
“江——湖——豪——杰——”
那声音仍未断绝,那血样的花朵已完全绽放,倏尔化为一道火焰冲向空中,如云一般地,遮住了那耀眼的日头,太阳在那如血如火的云霞里,瞬间失去了应有的光芒与热烈。须臾,那火焰一样的红云,缓缓降落,阳光在他身后成了背景,替他镶上了一层金红的轮廓。
这是梅牵衣第一次见到展凉颜的情景。他若烟花绽放一般,从漫山的红飞碧舞中盛开,在天际怒放,又如金甲雷神临世一般,落在八角亭巅。红袍迎风吹得翻滚,发出汩汩荡荡的声音,像血海沸腾。她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忘了心跳,忘了周遭的一切,只知道自个儿左胸处咚咚咚咚地吵个不停。
然后,她听到他说:“这是什么江,又是什么湖,不过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
他一身宽大的红袍,如血织一般,妖冶绮丽,脸上戴着一张银月色的面具,掩住了他的全部五官。满头的青丝一根未落地束在白玉色的发冠里,冠后两条银丝带恣意地舞在风中。
她总算明白,为何记忆里,与他的初见,是在日色渐薄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