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从正殿隐隐飘来几句廉香金为赵婀娜求情的话语,不由凝神静听,“求主子,看在婀娜服侍主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她这回罢……况她本是无心——”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窦翁主冷冷喝断,“‘无心’尚敢僭越,若‘有心’这么着,那还了得!”
婀娜声泪俱下地喊辩,“主子,奴婢是冤枉的!主子,这都是廉香金她们窜通好来陷害我的啊……”
“主子,真不怪婀娜呀,都是奴婢没有管制好,才会闹出此等僭越失体统之事,还伤了李姑娘!”香金毫不理会婀娜的诋毁,语带哭腔仍然恳切地替婀娜求情。耳听着香金为婀娜求情,这不求情还好,她是越求情反而越像催魂索命,窦翁主也越发盛怒起来。
“恶奴,还敢强言狡辩诬陷香金,碧落宫可再留你不得了!来人,将她拖出去杖责二十,撵出宫外!”窦翁主盛怒下了最后通牒。
我被惊得怔住,就为了我这个新进宫人,窦翁主竟要撵走常年服侍她的贴身宫人。恐怕宫里众人听到这里,不禁都是瞠目结舌了。我就这般值得她们来回护?不对,不是的,不应是因为我才对。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从脑际一闪而过,可我仍敏锐地捕捉到了。也许这一回真是与赵婀娜无关的,她是被冤枉的。廉香金想要利用我除去婀娜,这才是真正的原由!之前因何不曾想到呢?这就不奇怪因何香金越替婀娜求情,窦翁主则越发恼怒的原因了。
只怕早在她派引我住进赵婀娜的寝屋的那一刻,就料到今儿晨起会发生何事,还有她手里端来的那盆热水也不只是巧合罢。如此一来,我被砸伤、婀娜被撵、她的“求情”,一个接一个画面在我脑中鲜明流畅地掠过……她面上一贯对人笑眯眯着,指不定何时会在背后捅上一刀!可怜我竟沦为她手中的那把‘刀’,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而不自知,曾还天真的以为她是真心待我好呢。思及她的用心,再想到她待我时的笑脸,身上颤了个哆嗦。这个女人,真可怕!
一阵夏风袭过,拂开层层翻滚的帷幔,透过偏殿雕菱纹格子窗缝隙,望见赵婀娜跪伏在中庭,平素不苟的双鬟髻早已凌乱,再无一丝素日的傲慢自负。想来是平日里如同掌事女官般行事惯的,哪里受过主子这等当众斥骂,脸色刷白,紧咬牙关强忍着眼泪不落下来,“主子,奴婢是冤枉的!奴婢真是冤枉的!……”
赵婀娜杖责后被两名黄门内侍挟带拖走时,尖声骂道:“廉香金,你逼死红芍,药伤樱桃,如今又算计到我身上,你坏事做尽,多早晚叫你生不如死,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原是,可怕的、可恨的并非是敢当面责骂杀伐的人,反是那些面上笑靥可亲的人在背后捅上致命一刀,让人至死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而**,此等人物从来都不贫乏!自始自终,我都目光冷淡的瞧着这一幕,她似有察觉,死命挣扎掉转过头朝偏殿瞥来恶狠狠地一眼,目光凌厉如刀,仿佛能生生自我心头剜上几刀。
我心中一唬,登时又恢复平静,目光澄澈回视她:你莫怨恨我,我虽无害人之心,可也不能由着人来随意作践!
而她几次三番寻衅,我承认自己从来便不是圣人,更达不到圣人的境界,若说不怨她,抑或相逢一笑泯恩仇,那真是很难。何况并非是我容不得她,只因她得罪廉香金,威胁到廉香金的地位,是廉容不得她,意欲除之而后快。而我,亦不过是廉手中一步铲除异己的棋子罢了,倘若她不能够撵走,身为棋子的我便会遭池鱼之殃。**内闱生存险恶,求保全自身我也须得顺水推舟,配合她将这一出戏演到谢幕为止。廉香金死死揪住她僭越主从的罪失,身为奴婢,失了自个儿本分,动用主子的权力,这是何等罪过,难赦哪!无论怎生求情、喊冤,这已成不争的事实,她,赵婀娜,都撵定了!
她若怨,只能怨自个儿素日为人不善,得罪的人太多!
她若恨,只能恨自个儿轻慢,忘记了身处的这是非之地的名字——‘**’!
这里不仅是帝王妃嫔的战场,更是宫人内侍争斗流血的处所,轻则蒙冤,重则毙命,而她似是真的忘记身处何处了……
恍恍惚惚间,只觉得膝上痒痒的,有冰凉的东西在腿上蠕动着,被砸伤处一阵钻心刺痛,我嗤的痛呼出声,心下吃惊低下头来,却不禁怔住……紧盯着搁在我腿上的那只手,整个身子顿时当场石化僵硬,心突突地直如擂鼓般狂跳不止,仿佛就要蹦出胸口,他在做什么?定是因方才想的太过入神,定是的,因而竟未发觉他……
不由得怒火仿佛浇了油火般在五内六腑里烈烈焚烧起来,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一把撂开那只手,闪身躲避他的触碰,疾言厉色道:“你——”
那只手却仍牢牢的按在我左腿被木屐砸伤处,轻揉缓捏着,他似是忽觉唐突,“再扭动,伤口处只会出血更多。别想岔了,我并无歹意,只是在给你治伤,这可是香雪树底珍藏数十年之久的古越龙山,用之敷在伤处,很是祛肿消痛。”听他这么一说,我止住挣扎,良久,方才移开了目光,只呆呆地瞧着那绀青刻丝袍角的团团银丝藕纹刺绣,鼻间果然充斥着醺然馨幽的酒香,馥郁芬芳,醇香阵阵,果真是怀有膏壤千里美称的吴越辖地的特产,上好的十年陈酿花雕的气味。
“自小我调皮使坏难免磕磕撞撞,母妃总是这般为我敷揉,不消半刻便能起效……”他离得极近,那声音却渐渐低沉,仿佛是从缥缈天际间传来,无比落寞。
仓惶中,我仍敏锐的辨出他称的娘亲不是‘母后’,而是‘母妃’,想必是勾起对生母的怀念之情了。他的亲生母亲是枫香夫人,据宫内传说,她生前曾是中山靖王跟前最宠爱的夫人,十六王子降生之日,中山靖王喜极,特取“长乐未央”的极好口彩,专赐名为“未央”。可叹枫香夫人福薄,王子未央尚不足十周岁,枫香夫人便撒手人寰,魂归离恨天外。中山靖王悲恸之余,怜惜爱子幼弱失母,特懿旨由王后窦绾代其母抚养成人。自此恩宠愈隆,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宫第一人亦不为过,实不像是应有落寞之情的人,想来窦王后非其亲生母亲,待之仍略有不同罢。我这么一想,倒竟有些同情他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鼻尖时不时窜入的花雕酒香里夹杂着一股不知是他身上还是衣间的蘅杜气息,心中不由得一颤。末了,只见他抽出一方墨荷色丝帕裹住腿伤处,竟真的不再疼了,却像有无数蚂蚁爬在上面,麻麻的,痒痒的,此时鬓角沁出的汗珠沿着脸颊,一滴一滴,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像是被滚烫灼到了似的,猛然抬起头,双目炯炯的盯着我。他的眼里带着笑意,深邃柔和,仿佛沉寂无波的云蓬湖水,那样澄澈静谧,令我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溺,顿时我也像被火灼到一样,霞染双颐,更犹如火烧般红烫得惊人。心情激荡,仿佛平静无澜的湖水被投石激起千层万层的涟漪,久久再难平静。
在这个闷热的、阴沉的王宫里,人情世故也好,假意真心也罢,一切都是诡异疏离的,现下只有他眸里深藏的神气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殷殷关切,我就紧紧抓住了这一丝温情,魔魅似的抓住了,自个儿似乎也给魔住了。
我是真给魔住了才会这么……仿佛是在做梦,又仿佛给酒香醺醉了,怔怔得凝视着他轻柔的抹酒拿捏。看着他,又不是在看他,迷迷糊糊中爹爹、哥哥、弟弟,他们的面孔不时交替闪现在眼前,心头隐隐有些莫名悲伤,却又显得那般无力,没来由的便涌上了几许不安。
忽地歪身朝前一扑,却主动搂住了那抹绀青刻丝质长袍的双膝,就势轻柔地把脸颊偎在那清凉沁骨的冰蚕丝绸面上,而我的眼睛里,酸酸热热的,裹着泪珠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光,只觉得是抱住爹爹的腿在使力摇晃,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语声里夹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哀恳,“爹爹!爹爹!我后悔了!嗔儿后悔了!……”可是爹爹不答应,只管呆着脸,笑态可掬地望着我不做声。
又恍惚仿佛还是数月前,家中既不赞同进宫,尤其是弟弟李季最为悲恸,他拽住我的手臂,狠狠摇晃着痛哭,“姐姐,姐姐,不要离开我……”手背的齿痕早已消弭,此刻却隐隐生疼。突然发觉好累,也许自个儿散漫惯了的,真不适合待在宫里,连同延年哥也因我的缘故牵绊在宫内,也不知爹爹他们在家中可还好?愧疚、想念、委屈、孤独,千般滋味万种感触纷纷攘攘,犹如倾泻而来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我的脑中一直盘旋着一个声音,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清泪,一滴一滴,顺着眼角滑落,凝定在绀青刻丝绸面上,只一瞬,便颤动着浸润无踪了,空余一片依稀的花状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