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没料错,这间屋子原来住的是赵婀娜与那位病亡的红芍,且因红芍病亡后,廉赵之间渐生嫌隙,两人表面一团和气,只怕背地里早已闹崩了。我是廉香金分派住进去的,赵婀娜再怎么不喜欢,廉香金也是宫内说一不二的掌事女官,她不能明着对廉香金谩骂,索性把气儿都撒在我身上了……好在是炎夏,这水倾在身上并无大碍,可是这么一来,只是凭白受了这番气,竟是非常的没道理。外面的天儿灰云密布,夏雨到来之前,越发阴沉闷热,更燥的人心发慌,再把方才那一幕细细想来,不觉更添一处心酸。
虽然廉香金说她再不管了,可我还记得今日是要到殿里当差的头一天,便简单收拾好,换上一身干净宫衣,一径朝濯香殿行去。
可到了濯香殿里并不见廉香金的身影,打听过当值的小宫娥方知,汉人极是讲究礼数,尤重孝道,凡为人子之礼,要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她这是随侍窦翁主给中山靖王及王后晨省问安去了。谁知我侯在濯香殿外的这一等,竟直等到正午时分仍久不见窦翁主的仪仗归来。
我在殿门前等得焦头烂额,汗透衣衫。忽见一高一矮两个小宫娥在大殿里高声唤道:“哎,殿门前站的那个进来罢!别扭头,唤的就是你呀!快过来!”
我左右看看,又指指自个儿的鼻梁,再次确认道:“是我么?”那个矮个**娥含笑说道:“正是你,快快过来罢!”
因方才就注意到她们两人在大殿角落里,指点着我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子。如今又瞧着她们眼珠子溜溜的乱转,满面不怀好意唤我前去,又不能不去。我只好一面慢吞吞地挪步过去,一面细声问道:“姐姐们叫我有何吩咐?”
就见那高个**娥使劲拽拽矮个**娥的衣袖,疾疾督促道:“快!趁主子还没回来,好好整治整治她……”一语未完,两人一同提起裙裾,出其不意抬脚处,两只朱漆描金雕梨花的屐履滴溜溜地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砸中左腿胫骨和膝盖,尖锐的疼瞬时袭卷至心上,痛得我弯了腰直抚痛处。不经意往后倒退一个趔趄,足尖疼痛难忍,身子一斜便往地板摔去。
眼见就要摔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一双大手用力拽住,才不致摔倒在地。是的,这一刻,我太需要有一双这般孔武有力的手臂来扶我一把了……顿时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又恼又气,眼圈酸涩异常,竟想要落泪,仰了仰脖子,悄悄吸吸鼻子。猛然间闻得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清新之气萦绕鼻尖,识得是杜若蘅芜的味道,中还夹杂一股浓郁的陌生男子特有的气息,迎头铺面席卷而来。
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道一少女接连数声断喝道:“大胆奴才!你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还是要做死呢?谁叫你们这般待她的?砸伤了她的脚,你们敢绫高履索给本翁主看呢,还是你们更有胆量向王兄亲自交代去?”
高矮两宫娥一见来者正是碧落宫的主人窦翁主,顿时腿一软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药,口中不断讨饶道:“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奴婢们怎敢,这都是赵婀娜指使我们这么做的!”一听此话,窦翁主反而冷冷笑了,“本翁主倒奇怪了,一般的都是奴才,她算是你们哪门子的主子,竟要你们这般听命于她?难不成她叫你们今儿去死,你们也去么?”最后一句话竟带了七分凌厉,三分咬牙切齿。
顿时高矮两宫娥脸色刷白,再无一丝血色,慌乱中膝行至窦翁主脚边,牵着她的裙角悲切恸哭道:“主子,奴婢道的句句属实呀!主子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到宫人舍一打听便知,今儿晨起赵婀娜就水泼了李姑娘呢……”
此语既出,满殿皆惊。“好,真好,你们倒成做‘好事’的了,这般奴才不要也罢!来人哪,拖出去杖责二十,都撵去永巷暴室!”窦翁主冷哧一声,抬脚两下踹开她们。四名黄门内侍应诺进殿,挟持住高矮两宫娥拖了出去。可怕的不是杖责,而是暴室,进去的有罪宫人十有八九皆死于其间,不是非命而亡更胜似非命,苦役磨人性命哪!怨不着高矮两宫人听到“暴室”二字时,雪白若死灰般的神色了。
直到片刻中庭外传来那两宫娥的凄厉的哭喊告饶声,她却怒极反笑,咬牙冷喝道:“即刻将赵婀娜给我拖来,本翁主要亲自审她,倒要她当面看仔细这碧落宫究竟是属于谁的!”说罢,她眼光便扫过殿内众人,两名黄门内侍闪现垂首疾步趋行进殿,道诺应命离去。顿时整个大殿内鸦雀无声,静得死寂,此刻便是花瓣落地的声音也可听闻。
当我触到她的余光,一惊之下猛然回过神来,见那人还拉着我的手臂,双手一猛力使劲,推开了他,踉跄后退数步方止。再抬眼看到殿内宫人内侍暗暗瞟向这边,无一不是一脸好奇之色。我看到这光景,不由大是羞恼,心想何必留在此处惹人笑话,思及此再也不顾其他,掉转身子便一瘸一拐地朝偏殿走去。
正走着,忽听身后廊檐下传来疾疾的脚步声,顾不及猜测会是谁追来了,我慌忙推开偏殿朱扉,闪身躲藏在一面垂缦之后,殿内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胖宫人正在当值,再无其他宫人内侍,不必猜便知他们都溜出去偷觑热闹去了。她被我的风风火火闯入惊醒,瞠目结舌正欲出声,又被我挤眉弄眼、紧张兮兮的一个噤声手势所震慑住。她不由得也掩口怔住,只是在那脚步声踏入殿门的一瞬间,立刻又恢复常态,垂首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十六殿下。”听到她见礼的人竟是十六王子,心中不由得疑云四起,十六殿下?就是中山靖王最宠爱的儿子刘未央么?好好的,我又不曾见过他,因何他要追我而来?
就听一人开口,却是一个陌生少年低沉的声音,“你可曾见一绿衣宫娥进来?”胖宫人虽然极力掩饰,话语却吞吞吐吐,小声道:“奴婢……奴婢不曾见过……”想是正在环顾四周,过了须臾,那人方才微微一哂,笑道:“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先退下罢。”胖宫人踯躅不知所措,虽然满腹疑问,却不敢违拗他的话,依言道声诺垂首缓缓退了出去。
正殿旁的偏殿历来是供王宫主子们休憩娱戏之所,故殿内梁柱间多设有重重垂缦绣帷用作遮掩。此刻殿内四壁寂静异常,只闻得热风卷纱缦摆动的柔柔轻声,殿外的天空阴沉如蒙上层层灰尘,不再湛蓝如洗晴空万里,致使白日的殿内也采纳光线不足,且雨前的空气亦是闷热无比。层层荷粉纱缦纷错飘摇,我心里藏着事,此刻看在眼里再无美感,犹如群魔乱舞翻滚汹涌的波浪。
我立住不动,耳听着那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不由得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在心口上。隔着纱缦,隐约可见绿缎湖光绸绀青刻丝的衣袍一角,一动不动的立在与我相距不远处。良久,忽然想起那人低沉的男声,“我知你在这里!我们方才是见过的,何须再多此一举来掩耳盗铃?”
半晌我仍不做声,额头上却渐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又僵持了片刻,那人似乎放弃不再坚持,折身出了偏殿。听他脚步声渐渐远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双腿虚软,身子顺着梁柱瘫倒在地上,鬓角的汗珠丝线般也滑落下来。不自主的双臂环膝,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内心里竟是希望他留下来的,无论他是好人,还是歹人,至少可以陪我说会儿心里话也指不定呢。这是多么好笑的念头!他可是个同我的人生无任何交集不相干的陌生人啊。
我蜷缩成团,哀哀地想。
方才躲闪,无非是自欺欺人的逃避一回卑躬屈膝罢了。可是下一回,下辖一回呢,又该如何自处,自认为还能这般侥幸逃脱么?身上的疼痛可以消止,可是心上的伤痕该怎样愈合?赵婀娜,是她,又是她!思及她,我的额头便隐隐生疼起来。
初到此处,于我来说,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几次三番我都忍让于她,可她因何总要寻衅滋事这般待我?第一回的谩骂,我忍了;第二回的泼水,我也忍了;第三回的掷屐履,我再给忍了……俗话说事不过三,倘若再有一回,我还能这般继续隐忍下去么?
可话又说回来,究其根源,难道真是因为美人相轻,而她不喜欢我的缘故么?这根本就说不通啊。我便是再怎么天仙化身,如今也还是十二岁稚龄尚未长成,于她暂且构不成任何威胁。这回掷履的事便是她要使坏,以她的脾性早就自个儿摔砸开去,何由唆使别人来多此一举呢?我总觉得定是有哪里不寻常,却又说不出头绪……
正思绪纷杂,错乱无章之时,隐隐一股蘅芜清气萦入鼻间,我觉察后直唬了一跳。
抬眼却没料到竟是那人不知何时走到我跟前站定,也不言语,庞大的黑影笼罩住蜷缩成一团的我。由胖宫人嘴里既知他的身份,由不得不屈膝行礼,这么一来更是窘迫。只因方才回避不见,此刻再去见礼反而显得极为矫揉造作,然而不去见礼后果将会更严重,会被视为大逆不道。我不知怎的就想到方才他的‘掩耳盗铃’之说,此话用在此处倒真是应景,唉,只不知我敷衍见礼的亡羊补牢之举可晚否?
“起罢,这会儿倒不怕我了,方才我是洪水还是猛兽?大热的天儿,瞧把你吓成这样?”他晃晃脑袋,一脸揶揄之色,含笑道,“老庄不是倡行‘无我’、‘贵无’么,今儿这里就没有主子奴才,只有你我,尊卑等同!”我屈膝行礼,他恰巧伸手虚扶,两人同时前倾探头,不经意间,两人的脸庞异常靠近。忽然记起我和他还只是初识,濯香殿里摔倒时便是他扶的我么?
当时并不曾留意他,如今觑眼打量,见他穿了一袭绀青刻丝绿缎湖光绸裁制而成的直裾深衣,发绾紫金簪冠,身姿秀彻,丰神迥异,膏发铅颜,一笑左颊便有酒涡时隐时现,这便是王宫内人人交头称赞“敏慧夙成,品格绝奇”的十六殿下刘未央么?
他神情很是派派慵倦闲适,一把撩起袍角,席地相对我而坐,手里还拎着一个雕工精细的虎纹碧玉壶,也不知里面盛了些什么。他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笑嘻嘻问道:“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望着他颊边的酒窝,我怔了怔,并不答话,眉间却不由得微蹙,奴才与主子平起平坐,叫人看见似有不妥。
他见我不说话却也不恼,又瞅了我几眼,笑涡再次隐现,嘴角也浮起一抹粲然流离的笑,说道:“你不说也无妨,有心打听自然可知道的。”我装作不闻,掉转头不再看他。他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堂堂中山国王子,总不会只是为了打听奴才名字来的罢,那样未免也太闲着无聊,有损其清誉了。我心里虽是满腹疑问,却只是不做声。静默半晌,只有他在自顾自地说话,“许是你并不知道的,我从未有见过一个人如你这般,沉默着发怒,鬓角眉间的筋都蹙得突突跳了起来,却硬是倔强的隐忍不发,还能装出一副柔弱之态掩饰……所以我真好奇,更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是如今的你这般能忍?”
听完他的话,我重新吃了一惊,又掉转头来瞅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又背过脸去,不再瞧他,良久,细声细语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此时恰巧从正殿飘来一人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