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一上班,鲍日曙便拿着记录本去给曹兀龙汇报,曹兀龙心里烦杨子厚多事,想着还要应付丁义川,打电话到招待所,问丁常委今天什么安排,鲍日曙只得停住,等他挂完电话才接着说。曹兀龙不耐烦,皱眉说:“‘双追办’的事儿不要给我汇报,你们看着处理,处理不了的给朱常委汇报去。我顾不上这些,没有重大情况就再不要找我。”
鲍日曙连说了几个“好”,准备退出来,曹兀龙说:“你去一趟招待所。丁义川今天要走羊山公社,老孙陪着去,你过去送一送,就说我有事儿来不了。送走后把地区组织部的小任找一下。叫任惠。那天小任说有个啥事要给我说,一直没顾上,今天他不去羊山,你找来看是啥事。”鲍日曙便去招待所,送走了丁义川,请来了任惠。
任惠大高个儿,结结实实,年龄也快四十出头了,在地区干了十多年,还是个一般干部。地区组织部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叫他“小任”,他也不计较,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他找曹兀龙,是县地震台他一个亲戚想调到县上来,找过他好多次了,他一直没碰上茬口说。
曹兀龙一听是这事,心想小菜一碟,就点头答应了,问叫什么名字?任惠说:“叫姚忠民。他什么意思呢?主要是嫌地震台是归地震大队管,人员是统一调配,他怕以后把他调到别的地方去,照顾不上家。要不,也就不调了。”曹兀龙见他说得很作难,笑着安慰:“没关系。没关系。完了我给组织部的人说说,给你安排。”
任惠说完就想走,曹兀龙留着,慢慢打听地区组织部的情况,也聊丁义川。任惠说:“丁部长人挺不错的。虽然年轻,人很稳,也比较正派。不像有些年轻人,稍当点官就不得了了。”
曹兀龙笑着听,“哦”着,不时点点头。任惠见他爱听,接着说:“私心也比较少。组织部长有权呢,他却很少为自己谋啥。也不很照顾自己的亲戚。我们这次来县上,你们县委有个叫文戈的,是丁部长的亲戚,找他调工作,他也没答应。”
新情况!曹兀龙一下注了意,忙问:“为啥没答应?”任惠奇怪地看看曹兀龙,说:“不为啥,还能为啥?就是想铁面无私,想当个好官,还能为啥?”
他的忠厚和不时髦的词汇把曹兀龙惹笑了,心里明白他为什么至今仍是个一般干部的原因了。他高兴的是,终于弄清了丁义川和文戈的关系,丁不肯帮文戈,看来他们的亲戚也平常。仿佛去了一块心病,他一下轻松了许多。
任惠要回招待所,曹兀龙送出来,让鲍日曙送过去。任惠不让送。曹兀龙让鲍日曙送,鲍日曙坚持送到大门口,硬叫任惠打发回来了。
鲍日曙到曹兀龙那里复了命,才去朱仕第那里汇报杨常委的电话。朱仕第只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你给曹局长也说一说。”
鲍日曙便给曹豹挂了电话。曹豹一听,在电话上骂起来:“哎,你说这个杨常委是吃多了撑的还是咋了?你不把你的渠好好儿挖,你‘追’的个啥嘛!那些背石头的老社员,你吃了豆子追屁呢!追啥着呢!也不知道谁拣了片擦尻子纸,老汉神经又过敏了!哎,真是!这号常委,当啥着呢!还不如早点下台叫我当1鲍日曙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心里有点不舒服,说:“杨常委也是对工作负责嘛!”曹豹一听鲍日曙多心了,说:“哦,好好好,对着呢!对工作负责!对工作负责!杨常委负责!你也负责!就我不负责!”“咔”电话挂断了。鲍日曙对着耳机看了看,无可奈何,只得放下。
他又拿起电话记录本看了看,想着大家都不当回事,他也就不那么神秘了,照旧挂在电话机旁边,没再往抽屉里锁。
过了会儿,他有事出去了。文戈去打电话,顺手取下来看,只见上面记着:
工地上有传播谣言的(总理遗言),谣源很可能是草庙公社干部张志栋,但暂时无证据。目前只追到该社羊圈堡大队民兵营长胡玉宝。正在进一步追查中。(胡玉宝系张志栋小舅子)文戈看了,仍旧挂回原处。打完电话,准备去告诉杨红砚,常菊墨进来说:“文秘书,你房里的打字机是不是要搬回去?马秀娟这几天可能快回来了。”
常菊墨明显地比过去精神了。文戈与李锦竹虽然已释前嫌,但他却格外留意,不很和常菊墨开玩笑。见她等他回答,随说:“好吧,你先忙去,待会儿我就抱过去。”
常菊墨要走,何玮婉来了,又和何玮婉说话。文戈便过宿舍去,将打字机抱到打字室去。白梦媛见他抱打字机来,停住手说:“哦,抱来了。学会了吗?”文戈说:“当然!”白梦媛笑说:“哟,那就好。以后我们活儿多了,忙不过来,你就打。”
文戈也笑:“可以。不过,咱们得等工交换,我给你们打字,你们替我起草文件。”白梦媛嘴一撇:“哟,看把你能的!起草就起草,你敢拿来我就敢起草*—哎,肖宗泉干啥去了,咋一天没见?”文戈笑说:“怎么,一天没见都不行?看得太紧了吧?”白梦媛道:“去你的!文秘书也学坏了*—哎,我问的好话,他真格到哪里去了?”
文戈已摆好打字机,准备走,说:“到羊山公社去了。跟孙书记一起。孙书记要他写个材料。”白梦媛说:“啥时间回来?”文戈说:“恐怕得好几天?”白梦媛说:“哦。——哎,小常的对象是你给介绍的?小常这几天高兴的!”
文戈想了解常菊墨的真实情况,站住问:“小常高兴吗?你觉着李锦竹怎么样?”白梦媛说:“当然高兴,那还能不高兴!不过,李锦竹的嘴长得不好,下嘴唇子太长了,就像个吃剩饭的1文戈听得哈哈大笑,从窗口看见常菊墨来了,急忙就走。
他找着杨红砚,把杨常委的电话说了,杨红砚皱眉抱怨她爸太认真,两人不免叹息一回。
8、随风飘去
五月十六日到了。
几天前,文戈就被这个日子折磨着,心脏不时会抽搐一下。先前,这是个让他无比快乐的日子,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因为这一天是“玫”的生日。
“玫”,一想到这个字,他的心就抽搐。“玫”,是“一丛玫瑰花”。当然,“刺”也是有的,但那是对外的,对别人的,对他,则只是“花”。然而现在,花向了别人,刺却扎在他心里。
他还记得他们的说笑:“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五月十六。这个日子好记。”“对。‘五一六通知’!‘五一六反动组织’!”“我是‘五一六分子’!”“好啊,那我可要抓‘五一六分子’了!这可是中央命令!”他笑着搂她。
像昨天刚刚发生的,然而,却已成了历史!成了段一回忆就让人揪心的痛苦!
……
丁义川今天要回地区,县委的大小头目都去送行,文戈本应去跟丁义川打声招呼的,但他没去。一来他不愿让县上的头头脑脑觉得他是借机提示他们的关系,二来今天恰恰是“五一六”,他只想静静的一个人呆一呆。
他没心吃早饭,只眼望天花板躺着。
他想到去年的今日,前年的今日,大前年的今日,大大前年的今日,都是愉快的,可今日的今日,却成了灰色的。
两滴泪悄悄从眼角溢出,顺着两边慢慢流下,先是湿热,后来变得凉凉的。无论怎么说,这个结局来得太早了。应该在秋天结果的,却在春天就落了花。
窗玻璃上,新疆杨的影子一摇一摇的从西面的窗格移到中间的窗格下,他仍然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的泪自己干了。他能感觉到两行盐巴给皮肤造成的不自在。
有人敲门。他不出声。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愿见。然而,外面的人出声了,是杨红砚。她先说声“是我。”等等,没反应,又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他现在最不愿见的就是杨红砚。但她不走,他便受不了,只得翻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去开门。杨红砚以疑问的目光盯着他问:“你咋了?”文戈勉强一笑,回避着她的目光:“刚才睡着了。”杨红砚疑惑:“是吗?”说“是吗”之后又问:“丁常委今天走,你怎么没去送?”
文戈现在不愿谈这事,只说:“没去。”杨红砚问:“为什么不去?”文戈说:“不为什么?”杨红砚更疑惑了:“你今天早饭也没吃。”文戈低了头说:“有点不舒服。”
杨红砚分明感到不对劲,他却只是不说,见他始终懒懒的,心里颇不自在,态度也就冷下来,挖苦道:“我看你是神经有问题1说完,转身走了。
文戈望望她的背影,心里更苦了,慢慢关上门,站着发一会呆,心惶惶的,总觉没着没落,只得起身到办公室去。何玮婉见他来,说:“你到哪里去了?有你一封信。”
他一听“信”字,心头一震,今天是她的生日,难道是她回心转意了,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他一个惊喜?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一把拉开抽屉,见只灰白的四边形没精没神地躺在里面。
他的情绪一落千丈,简直憎恨来信者是有意戏弄他。
他拆开信来看,实际上只是做一个看信的样子,以免叫人看出他的不对劲来。他恨自己太傻,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却还要制造一个幻想来骗自己,然后,由事实再给自己狠狠地一击。
这反复的揉搓使他本来就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又鲜血淋漓了。他拿着信,已经不能读。他怕在办公室出丑,又回了宿舍。
他把那封无故的信撕成碎片,投到炉坑里。他想起了她以前的信,打开中间抽屉的锁,一只鼓鼓囊囊捆得结结实实的大信封静静地在里面。他取出来,用手捏了捏,心里又一阵痛疼。
他叹一声,拍拍那捆信,轻说:“永别了!”
他决定烧掉它。他把信捆装提兜里,拿了盒火柴,关门向外走。何玮婉碰见,问他干什么去?他只含混地说:“出去一下。”
事实上,他确实无目的。他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把那捆信烧掉。
他由脚带着乱走,一直出了县委大门。出了县城。他还在走。到他能够想能够看能够辨别时,发现前面不远就是十里墩了。
十里墩,离县城十里,她最后一次离开水泉县时,他骑着自行车发疯般追公共车,车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却没命地蹬,他已经不是追车了,只是想把心中的绝望发泄在徒劳的奔跑上。然而,当他蹬上十里墩前的山梁时,却发现那辆公共车抛锚在山顶。她从车里走出来,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车又发动了……那一瞬,他突然有种神秘感,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故意让他们再见上一面。然而,那却只使他的痛苦重复了一遍。
今天,上天会不会再一次显灵?
他站在冷风飕飕的山顶上,望着逶迤的山间公路发呆。然而,公路上空荡荡的,连个车影儿都没有。
后来,倒是有几辆车路过,却一辆也没停。当然,更不会走下一个她来。
他呆呆的,无望地看看天空,向着天地相接的地方遥望,看到的只是一片漠然。
他找了个稍僻静的地方坐了,打开信捆,慢慢地一封一封地看信。看一封,烧掉一封。看一封,烧掉一封。最后只剩那只大信封了,他拿起望望里面,空空的,他心里也仿佛一下空得什么都没有了。
他闭了会眼,在信封背面写了四句话:
永诀虞姬霸王泣,
远行昭君元帝惜;
别梦杨素红李去,
了却孙秀绿石归。[这是首藏头诗。四句话,四个历史故事,十个历史人物。每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永远别了!]
他看了看,默默地念了两遍,划根火柴点燃了,看着它慢慢地变黑变白。那几行字在火焰中挣扎着最后显现了一次,仿佛要再次提醒他:永远别了!
纸灰被风卷着,渐渐地消逝不见了。
他茫然地坐着,无知无觉,仿佛自己也像纸灰一样随风飘去。
直到太阳偏西,他最后看了眼隐没在无数山包后面的公路,带着个空壳慢慢往回走。他没再沿着公路走,斜着从田埂上往县城的方向去。一条沟挡住了去路,很陡,跳下去。摔倒了。腿仿佛有些痛。他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走。
到县城时,天全黑了。
迎接他的,是鲍日曙的责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几个人找你找不着!”他说:“出去了一下。”越过鲍日曙,向自己的宿舍走去。他庆幸不是杨红砚盘查。
9、白梦媛知道了“周总理遗言”
没有吃饭,被野风吹了一天,心中又苦,文戈病了。按他的身体状况,这点病本不算什么,但他的腿受了伤,走路有困难,他不愿让人知道,便借发烧躺下了。杨红砚先以为他有什么事瞒着她,后来见他真病了,少不得来看望。
她正在炕边坐着和文戈说话,肖宗泉进来了。他才从羊山公社回来,听说文戈病了,进来问候。杨红砚见了说:“那个东西呢?你说就借一晚上,今天几天了?你要再这么说话不算数,从此再别想从我那里借任何东西!”
肖宗泉忙赔笑:“哎哟,对不起!对不起!这次确实是特殊情况。这你们都知道,孙书记让我到羊山去了,这不才回来嘛!为了表示我的信义,我这阵儿不洗脸不喝水,马上到广播站去给你要来,如何?”
杨红砚知他嘴上说的和行动老有距离,并不当真,是以说:“好,拿去。”肖宗泉很果绝地说:“好!咱们废话少说,看我的行动!”说完转身就走,一副马上去办的样子。但一走过窗口,脚步就慢下来,自己偷偷笑着,悄悄回宿舍去了。
但他心里也着实记挂着,在宿舍办完自己的事,见无人找他,就悄悄遛出县委,到广播站去找穆子录。穆子录见他来,自是高兴,弄了两只咸鸡蛋,两人又干了几杯,淌了阵儿烂话,直磨蹭到晚饭后才回来。
他回宿舍去泡杯浓茶,使劲漱口,对着镜子哈气,似乎闻不到酒气了,才从包儿里取出那份《周总理遗言》,准备给杨红砚送去。谁知刚拿出来,白梦媛一把推开门进来了,嘴里嚷着:“你这个家伙……”
她嚷半句不嚷了。看见肖宗泉正神色慌张地将几页信纸往口袋里塞,她盯着问:“你鬼鬼祟祟又弄啥着呢?那是谁的信?”肖宗泉道:“哪有谁的信!你尽胡说1白梦媛眉毛一立:“我胡说!你给我看!若不是黎虹给你写的信了还怪了*—这个婊子1她说着,就往肖宗泉跟前逼,手直往他衣袋里伸来。肖宗泉连忙按住衣袋,一边躲,一边说:“你不要胡说!与她没一点关系!”白梦媛越疑,哪里肯信,一边夺,一边说:“你又和那个婊子勾上了!你给我看!”
肖宗泉又气又急,一使劲,把白梦媛推到脸盆架上,差点摔倒。这一下,白梦媛也急了,扑上来就要抓肖宗泉,声音都变了:“你还敢打我!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我叫你打个够呢1两人正不可开交,却好邢小同和兰曼曼来了。兰曼曼给肖宗泉的毛背心打好了,叫了邢小同,一起来给肖宗泉送背心,听见里面打架,白梦媛声气都变了,急忙推门进来,果见两人撕在一处。
顾不上问,先把两人撕搂开。白梦媛不理他俩,气急败坏地指着肖宗泉嚷:“你拿不拿出来?你今天不拿出来叫我看,我要叫全县的人都知道你们干的丑事呢,你信不信1肖宗泉又气又急,却不能解释,只狠狠地瞪着白梦媛。白梦媛一把拨开兰曼曼,又想扑,邢小同连忙拦住,同时问:“到底啥东西?”白梦媛嚷道:“你问那个不要脸的!——还有黎虹!两个一对儿不要脸!”
肖宗泉气极了,回骂她:“你才不要脸1白梦媛向前一冲,嘴巴使着劲说:“你不要脸1邢小同和兰曼曼连忙拉劝。肖宗泉因和黎虹的风波还未完全平息,她如此大喊大叫,自己倒没什么,却让黎虹跟着受冤,再说,这阵儿不说清,只怕他一辈子也说不清了。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只得掏出那份《周总理遗言》,却不敢给白梦媛,拉住邢小同的手说:“小邢你看看,你给我证明一下,看是不是哪个女的的信!”
他把邢小同拉一边,背身挡着白梦媛,要给邢小同看,白梦媛扑过来就要抓,肖宗泉挡住说:“这个东西你不能看!让小邢给咱们当中间人,让他看是不是黎虹的信。如果小邢说是,你今天就是把我杀了我都不说二话!如果他说不是,对不起,这个东西我收回,你也不要看1白梦媛哪里肯听,还要喊,兰曼曼拦着说:“小白,你先让小邢看嘛,看他看了咋说。”白梦媛听她说得在理,又见肖宗泉一手保护着邢小同,一手做出拦她的准备,料也难抢到手,便不说话,只拿鼻子冷哼,站定了看他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