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南方大业公司所辖工厂的食堂设在靠近海边的位置,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海浪拍打沙滩的景致。一簇簇海浪风起云涌地往岸边的沙滩扑来,喘息着,呻吟着,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吼声,大口地漫无边际地吐着泡沫,微咸的海风抚摸着每一个人的脸颊,令人舒畅惬意。鲁青伫立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大海,感慨道:“外边的景色真好!”
林少彬立即对小金鱼说:“把餐桌搬到外边,我们要面对大海,敞开胸怀,举杯邀明月,低头观海潮!”
鲁青怕麻烦餐厅人员,本想拒绝林少彬的美意,但没能如愿。抬头间,看到头顶上几根粗糙的木柱被扎成帐篷式的框架,顶端挂一盏大肚子汽灯。这样的汽灯是渔民以前用过的,那是小帆船、小竹筏上一家一户初期作业时的救命灯。鲁青佩服林少彬的创意,简朴的平房前,空旷的沙滩上,几根苍劲斑驳的木柱,悬挂一只古朴沧桑的汽灯,凭添一分回归自然,怀古寻根的诗情画意。
餐桌搬出来了,是简单的白色塑料圆桌,城市中大排档常用的那种,椅子也是那种洁白的轻便塑料椅。大肚子汽灯点亮之后悬挂起来,发出幽蓝的光,照耀着餐桌上一排洁白的大瓷碗。这样大的瓷碗在南方很少见,就是如今在北方餐桌上也难得一见。鲁青看到这些摆设,心想林少彬算个人物,能把最廉价、简单的东西开发出新奇的韵味,让人产生遐想和回忆,把友谊与诚实从往昔的岁月中捡回来,让大家在粗糙洁白的大碗中默默品尝人生的苦涩与甘甜。
鲁青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是那种自然灿烂的笑。林少彬与他见面以来,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容原来那么天真可爱,浅显的一对酒窝,白净的娃娃脸,顽皮的眼神为他的阳刚之气增添了几分灵动。如果他是一位女子或者像梅兰芳那样男扮女装,小金鱼与刘男会黯然失色。
林少彬审视着鲁青,猜测他此时的心情,他感到今天晚上的安排鲁青肯定会高兴。从第一天晚上在“椰风”歌舞厅鲁青对刘炳森字体的欣赏,林少彬就意识到鲁青是一位有品位的文人,是一位孜孜以求手不释卷的“官员”。如果两人有更多的时间聚集到一起,有共同的利益牵连到一起,相互信任,推心置腹,一定能有一种心灵的默契,像南宋的大学问家朱熹与张栻在岳麓书院探讨学术问题一样,“妙语夜连床,别去多遗恨”。
马富贵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查了一天的账,没想到在一片厂房最南边的平房内,隐藏着另一个别有洞天的饮食文化园地,只见一个渔民打扮的壮汉身穿玄色衣,双手捧一只紫铜色的酒缸,豪放地往碗中逐个倒酒。面前的这一切马富贵只是在影视片中见过,他突然高喊一声:“师傅高抬贵手留下一只空碗。”
在场人全部愣住了,倒酒的壮汉果然留下一只空碗。马富贵走过去,拿起空碗递给鲁青说:“鲁处长,你不喝酒可以把碗拿走,如果倒上酒就不自由了!”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马富贵依照家乡的规矩,怕鲁青喝多了酒,他要保护领导。马富贵的家乡有上马酒、下马酒,只要斟满碗就得喝下去。他见餐桌上没有摆一盘菜,首先摆上了几只大碗,就想起了家乡的风俗。他想到整整一天对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的认真核查,对虚假账目毫不留情的指责,林少彬诡谲的目光及小金鱼对他处处设防的态度。估计林少彬与小金鱼今天晚上要对国兴银行的人进行报复。在查账中,深圳南方大业公司丢失的面子,他们要在酒席中找回来,这也是酒席宴会中司空见惯的事情。
鲁青接过碗,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马富贵。想起了小金鱼在查账时说的:“高家庄的地道到底能装多少酒”,一定是这句话让马富贵增强了戒备之心,因此,对自己采取了“舍卒保帅”的做法。
鲁青明白了马富贵的心意,感激地向他点点头,风雅地说:“林总的安排如此别出心裁,面对浩渺的大海,和煦的海风,纯洁的友谊,我能不喝吗?来,给我倒一碗米酒,咱们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仙人!”
林少彬应和一句,对拿酒缸的汉子说:“给鲁处长拿米酒来,我们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他的话音刚落,从平房内又走出一位身穿玄衣的壮汉,怀抱一个粗大的玻璃瓶,浑浊的米酒清晰可见。壮汉威武地走到鲁青面前说:“老总,请把碗放到桌子上。”
站在鲁青身边的王主任客气地接过鲁青手中的碗说:“我替你摆到桌子上,没有问题吧?”
鲁青边递碗边说:“没有问题,我喝过,酒精度与啤酒差不多,再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林总安排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景致,我们不喝几碗怎么能行呢?”
林少彬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愿我们的心意能感动上帝才好!”
所有摆放在餐桌上的碗都斟满之后,林少彬笑容可掬地看着鲁青说:“鲁处长,您看是先喝酒还是先吃菜再喝酒?”
鲁青看一眼马富贵,一个下午他最辛苦,脑力体力损耗不轻。为了查清原材料的真伪,马富贵爬到材料堆的顶层,头上还沾挂着屋顶上的蜘蛛网。他担心马富贵在饥饿的情况下,一碗酒下去烧坏了肠胃。因此鲁青说:“我的酒量不济,咱们还是先吃菜后喝酒,林总,由你来决定!”
“主随客便,听鲁处长的,上菜!”
林少彬打了一个漂亮的手势,几位穿玄衣的壮汉每人端出一个铁盆,仅次于脸盆大小,每只盆子里装有一条形态各异风味不同的大鱼,鲑鱼、鳕鱼、多宝鱼石板鱼等等。
林少彬客气地说:“鲁处长、王主任、马会计,今天晚上是鱼宴,不知大家喜欢不喜欢。马会计是从大草原来的,对这些鱼不知是否感兴趣,您看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马富贵确实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用铁盆端到餐桌上。查账在他心里淤积了一股郁闷之气,林少彬凭什么从国兴银行赚走那么多钱!现在正好借机整他一下聊解心头之恨。
马富贵仰脸看了看天空,几只海鸥划破了夜色的宁静往大海的深处飞去。大家也随他仰脸望向天空,王主任以为马富贵要难为深圳南方大业公司,想要一只飞禽下锅。鲁青更是担心马富贵在吃饭的时候提出“不合理”的要求。然而,大家的猜测是错误的,马富贵呆看着渐渐远飞的海鸥,幽幽地说:“再来一只甲鱼吧!”马富贵在家乡只知道甲鱼最贵也是最好的上等菜。
坐在他身边的小金鱼首先夸张地笑了,许多人忍不住随声附和地笑了起来。
小金鱼笑马富贵是“土老冒”。如今在深圳甲鱼是比较便宜、也是最不受欢迎的鱼种,五年前酒席桌上经常见到,甚至有些地方把甲鱼当成了上等菜。如今,社会上传说甲鱼是人工养殖的,而且是靠吃避孕药催长的,男人吃多了影响性功能,女人吃多了影响生育。大众有一种盲从的习惯,只要有人说某一种食物对身体有害,无论有没有科学依据,都会敬而远之。所以在深圳这个地方甲鱼很便宜,在酒宴上想吃甲鱼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马富贵突然想起了有关养甲鱼的传说,知道大家是因为他说了“外行话”而笑,想想自己又出了“洋相”,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嗫嗫嚅嚅不知再讲什么好。
林少彬宽厚地对身边的一位北方汉子说:“去弄一对甲鱼,餐厅里如果没有出去买,要快!”
“坚决完成任务!”
北方汉子立正,转身往餐厅跑去,标准的军人作风。林少彬举起竹筷子说:“今天晚上不成敬意,让各位领导在南海渔村吃顿便餐,我们遵照鲁处长的指示,先吃鱼,后喝酒,请!”
林少彬又转身面对马富贵说:“我就喜欢马会计这样的人,不管东西南北风,想吃的东西就尽情享用。”
林少彬挟一块鱼,放在鲁青面前的一只白瓷碗中,再挟一块放进王主任面前的白瓷碗中。小金鱼则挟一块,皮笑肉不笑地放进马富贵的碗中。大家吃着大块的鲜鱼肉,都说,鱼好,烧得好,味道好,渔民的生活真浪漫,真不如到海边当渔民。
大铁盆内热气腾腾,大肚子汽灯上方的雾气袅袅上升,天空月朗星稀,清辉与白光交融在一起映照在他们惬意的脸上,此时,餐桌上每个人的脸都很生动。
吃了一会儿鱼,大家精神振奋,林少彬端起一碗酒说:“马会计家乡上马酒喝一碗,下马酒再喝一碗,草原上的酒碗碗底平,一碗不过二两左右,我们渔村的碗又大又深,一碗足有半斤。两者不能类比,这样吧!有酒量的随我干掉,没有酒量的随意,祝大家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林少彬从鲁青开始,依次序与大家碰碗,叮叮咚咚的声音伴随着欢声笑语,形成一曲和谐的乐章。
酒宴进行中,林少彬始终随和周到,没有强制任何一个人喝酒,当小金鱼抓住马富贵不放,要逼他喝下三碗时,林少彬出面阻止,并风趣地说:“不要因为被马会计识破了‘庐山真面目’就报‘一箭之仇’,女人嘛就是女人,心胸不那么宽阔。马会计咱们好男不跟女斗,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坚决不喝!”
马富贵疑惑地点头,搞不明白林少彬为什么对他这么友好,林少彬此时的表现与他在宴会前的猜测完全错位。由于菜好,酒好,风景佳,加上一天相处下来都比较熟悉,大家你来我往相互敬酒,兴致勃勃热闹非凡。
林少彬趁大家酒兴正酣不注意时来到马富贵面前说:“马会计,你要愿意到深圳南方大业公司当财务经理,基本工资月薪一万,三居室一套,一百二十八平方米,全家的户口我包办到深圳,请认真考虑一下,回到北京给我来一个电话!”
马富贵被猝然而至的“重磅炸弹”炸懵了,双手捧碗,忘记了举碗回敬,也忘记了小金鱼就站在他的身边,他仰脸看着天空稀稀的几颗星星,想起了草原的星空,那些牧民们在家乡辛苦地劳作,收入却微乎其微,他挣的工资比较高,每月不过一千六百元,住房也不错,二居室不足七十平方米。深圳是人人向往的城市,是花园城市,是“淘金”者的城市。来到深圳对他来说应该像是进入了“天堂”。这么大的诱惑,他怎么会不动心呢?
小金鱼听到了林少彬对马富贵的许愿,看到了马富贵起初愕然,继而飘飘然,后来陷入甜蜜的憧憬状态。她知道林少彬对人才爱惜有加,为了工作需要他看中了马富贵。林少彬曾对部下讲过三国时期“三顾茅庐”的故事;讲过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广泛吸纳天下英杰,楚霸王项羽自恃英勇盖世,听不进忠言,结果造成了“四面楚歌”自戕乌江的悲剧;吟咏过龚自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诗句。小金鱼明白林少彬为了得到优秀人才会不惜代价,但她没有想到林少彬竟然聘请马富贵到深圳南方大业公司工作。小金鱼是个非常灵活的人,她明白了林少彬对待马富贵的态度,知道自己如果一意孤行仇视马富贵,就会惹恼林少彬。小金鱼立刻改变了“报仇雪恨”的举动,亲热地用肩蹭一下神思恍惚的马富贵,并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马经理,为了调节酒宴的气氛,让你多喝酒,可别对我有意见呀!”
马富贵这才把驰骋的思绪收回来,对小金鱼叫板说:“你们这里的酒不到二十度,我们家乡的河套老窖酒五十多度,多喝几碗不算啥,来吧,咱们俩再喝一碗。”
两个人突然在酒席间推杯换盏亲亲密密的样子,让鲁青感到莫名其妙,喝酒之前两人的敌对状态在喝酒之后已发展为团结友爱,令他感到了酒的美妙,“酒友”的可爱。
酒宴结束时,马富贵喝醉了,当林少彬批评小金鱼没有保护好“师傅”时,小金鱼急忙抢过马富贵的手提包,说替师傅保管好。她走在众人的后边,乘大家不备,从自己的小包里摸出一个东西放进马富贵的提包。这一切做得巧妙而自然。
马富贵走路不稳摇摇晃晃,他边走边嘟囔说:“谁都不怨……是我……自己愿意……喝的,这酒……他妈的……真有后劲!他妈的,真有后劲!”
鲁青与王主任并肩而行热烈攀谈着,林少彬关心地靠近马富贵拍了拍他的肩膀,阴鸷地笑了笑。
王主任把鲁青和马富贵送到国兴银行深圳分行的招待所,说不耽误领导休息,便善解人意地离开了他们的房间。鲁青从王主任手中接过手提包后,发现包似乎比以前重了些,他打开发现包内多了一个信封,方才明白由于自己的麻痹大意让林少彬钻了“空子”。鲁青掏出来认真清点了一下,发现里边装了四千八百元的新钞。他估计是林少彬派小金鱼干的,因为在喝酒前,林少彬说:“男同志出门容易丢东西,尤其在这荒郊野外,咱们把手提包交给小金鱼保管,丢了她来负责。”
小金鱼边收走他们的手提包边说:“中国人表面看起来男女平等,其实还是男权主义。大家都是一样吃饭,为什么女士就要为你们服务!”
在场的男人都笑了,大家笑得很开心。鲁青王主任及马富贵被小金鱼的牢骚和嘬起的樱红小嘴而逗乐。林少彬与穿玄衣的壮汉们则为男子汉的尊严而高兴,酒还未喝前便已经形成了良好的酒场氛围。但执拗的马富贵的手提包没有交给小金鱼,他说自己喝多了酒没办法,才把手提包交给别人保管,只要清醒,手提包就始终伴随在自己的身边。鲁青听了马富贵的话心中似乎有所惊觉,当他见林少彬、王主任的手提包和自己的手提包全部被小金鱼拿走,才轻松地笑了笑。鲁青当时想马富贵对待深圳南方大业公司处处设防,是一个会计的职业病所致。
点完钞票之后,鲁青知道情况“紧急”,他左手拿信封,右手拉开房门,想赶上刚刚离开他房间的王主任。
鲁青跑到招待所大门外,发现自己的行动还是慢了半拍,王主任已经上了汽车,汽车尾灯的亮光,仿佛顺风帆船上的灯光一样飘然而去。
鲁青垂头丧气地走回房间,拨通了王主任的手机,让他把钱拿走,转交给林少彬总经理。王主任说,林总经理没有和他讲,他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不能转交,并给鲁青出主意说,林总经理到北京时,鲁处长可以用他的钱招待他。鲁青说如果带回北京,他就要交给部里统一处理。王主任说,你看着办吧,反正这事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