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青站在雪地里,北风呼呼地刮着,雪直往他身上裹,他的全身都已麻木,没有了感觉,他口里不住地呼唤着老廖老廖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还不回来?老吴和肖洋等几个男职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和他一道等,他也没发觉。一直等到夜里两点……街口,雪地里,一个模糊的白影缓缓地移动,鲁青喊一声:“廖主任!”
鲁青扑了上去……真是老廖!老廖用最后的力气,将钱包甩进鲁青怀里,倒在地上没有了气息。一群雪人扑上来,把老廖抬进厨房,拍的拍,喊的喊,烤的烤,揉的揉,灌开水的灌开水,忙乱了半天,仍没有动静。一行人慌慌张张地抬着老廖,喊开镇卫生院的大门,老廖到底没能醒过来,老廖终于彻底地下岗了……
开追悼会的时候,县支行和镇里都来了人。鲁蕾听完鲁青念的悼词,热泪盈眶地说:“我要好好地写他。”
鲁青说:“不要写了,我已经在老廖活着的时候写了,是一篇报告文学,《金融日报》已经刊登。另外,报社打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想借调我去文化版当编辑,现在你就让老廖安静地下岗吧。”
阳历十二月一到,支行开始结账,又是评比表彰。石头岭镇分理处存款达到了八千万,比上年足足多出四千万,增长了一倍,那些沉睡多年的死贷款也被他们啃下了两千多万,啃了一半多。但他们只拿回工资和少得可怜的一点奖金,而有的分理处,按年初计划差一大截,却因后来计划调整,超额完成了任务,不但得齐了工资奖金,还将石头岭镇分理处的奖金抢去一多半。鲁青到县支行去找行长理论,行长说:“你是从支行机关出去的,应该知道,支行有支行的难处,一碗水总端不平,总要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当时调计划时,都是经过你同意了的。再说,你们的费用超了几千块,按制度要扣你们的工资我还没扣呢。”
鲁青说:“费用是支行下去检查花了的,我们自己一分也没超。”
支行计财部经理笑了,说:“你报什么‘水荒’,支行下去了连烟酒都没有。”
信贷部经理说:“去年你们石头岭镇养牛场那三千万到现在一分都没收,还没追究你的责任呢!”
鲁青说:“那三千万是支行弄的,我们有什么责任?”
信贷部经理说:“只怪你在那里当主任咧,当主任的没责任,是谁的责任?”
评比先进,石头岭镇分理处更是可怜。各部室推荐石头岭镇分理处的寥寥无几。鲁青想想生气,不就是下去没烟没酒,没有好好侍候你们?现在就给小鞋穿,机关的日子谁不会混。但他没有时间生气,没有时间和他们理论。他要赶回去,战友黄海明秋天来考察了一次,回去后很满意,前天打电话来,说最近两天准备和总经理一道来具体洽谈投资丝绸厂的事,他要做好准备。如果谈成了,丝绸厂几百万贷款便活了,浙江的资金一到账,几百万的存款也来了,就业的问题解决了,桑农的贷款也解套了,那些荒山也会变绿了。一个只有石头只长荆棘的穷镇,有一个几千万规模的企业可不得了。表扬先进值什么?他鲁青只想像当年在部队那样,风风火火、扎扎实实地干一番事业。鲁青刚往外走,身上的手机响了,是镇里杨书记打来的,杨书记说:“你在哪里,你的战友什么时候来?”
鲁青说:“大概就在这两天。”
杨书记说:“今天我们一道去丝绸厂将事情准备一下。”
自那次镇里为鲁青接风之后,杨书记三天两头打电话找鲁青,对丝绸厂的事紧锣密鼓,对石头岭镇国兴银行分理处的事时时关心,经常亲自去督办。鲁青一听杨书记要亲自和他一道去丝绸厂准备洽谈的事,一高兴,把生气的事忘了个干净,说:“好,好,我马上回。”
鲁青匆匆忙忙地回到分理处,未进门,老吴就喊:“鲁主任,老秦来找你。”
鲁青说:“哪个老秦?”
老吴说:“桑树岭的秦垸村老秦,说非要等到你回来不可,正在办公室等你。”
鲁青思量,老秦家的老贷款已经还清,小孩到开年才要学费,这时来做什么呢?鲁青忽然想起,老秦春上买了两头小猪,是他用自己的存单帮他贷了一百九十块钱的小额质押贷款,已经快到期了,是来还贷款的吧。走进办公室,见老秦怀里拄根木棒,坐在椅子上瞌睡。老秦身边放条麻袋,里面装着东西,两个孙子一左一右靠在他身边,好奇地东瞅西看。见鲁青进来,忙推搡老秦,说:“爷爷,叔叔回来了,叔叔回来了。”
老秦醒来,揉着眼睛。鲁青叫了一声:“老人家。”
老秦拄着木棒站起来,拉着两边的孙子,说:“快,跟叔叔磕头。”
两个孩子便往地下跪。鲁青忙赶上去,拉着两个孩子不让跪下去,说:“老人家,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老秦说:“恩人啦,你就受两娃儿一拜吧。”
老秦说:“两娃都聪明,又好学,好好上学,说不准都能考上大学。我家祖宗十八代没出一个读书人啦。不是恩人,我两孙子都丢啦。”
老秦说罢,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拿起麻袋,解开,提出一只宰好的整狗来。说:“山里人穷,拿不出什么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自家养的。”
鲁青说:“老人家,这怎么行?你家本来就艰难,拿去卖了给两个孙子买件衣服吧。”
老秦急了,说:“鲁主任,我实在没什么,你千万要收下。我平时不好意思来,昨天把猪卖了一头,今天来还贷款,顺便带两孙子来谢恩人。你要是瞧不起,明年孩子上学时,就不敢再找恩人了。”
鲁青只得收下,喊人给老秦办还贷手续。老秦办了还贷手续就要走,鲁青坚持要留他们吃饭,老秦不肯。鲁青怎么留都留不住。鲁青只得到街上买了两包饼干,含泪塞给两个孩子,心情沉重地看着老秦爷孙三人离去。
送走老秦,鲁青刚准备到镇里去,听门外车响,一看,支行郝行长的小车已经开进了院内。鲁青有些奇怪,他刚从县里回来,郝行长没说什么,怎么这时来了呢?行长来了,鲁青知道一时脱不开身,忙打电话给杨书记,说:“杨书记,我们行长来了,我恐怕一时来不了。”
杨书记问:“你们郝行长来了?”
鲁青说:“已经到了。”
杨书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迎接他。”
镇里一把手亲自到单位来迎接国兴银行县支行行长,鲁青很高兴,说:“好,杨书记,我炖狗肉招待你。”
鲁青边打电话,边迎到郝行长车旁,说:“郝行长来了。”
郝行长笑笑,不作声,和他一起上楼到办公室。老吴正在办公室里坐着填报表,鲁青说:“郝行长来了。”
老吴像没听到,稳坐不理。郝行长笑笑,上前往每人面前发了支烟,也不说什么,在鲁青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抽烟。烟是中华烟,基层的人没抽过,但摆在面前,没有人动。分理处的人听说行长来了,都跟了进来,七嘴八舌,说我们分理处今年没日没夜地干,支行太不像话,鞭打快牛,吃柿子拣软的捏,那么多奖状一个都不给,连奖金都不给全,像要把郝行长生吞活吃了似的。郝行长始终满面带笑地听,鲁青感到职工们这样做很不礼貌,就严肃地说:“你们说够了吧?”
郝行长忙拦住鲁青,说:“让他们说,让他们说,我今天是特地来听他们说的。肚子里有气,我不听,谁听?”
老吴这时抬起头来,说:“郝行长,你愿意听吗?”
郝行长说:“愿意愿意,我就是想听你们老主任说。”
老吴说:“你把鲁主任调回去吧,我们还是像原来那样,虽说不死不活,也不至于让老廖送条命。”
老吴说着,泪眼婆娑起来。大炮老吴一哭,满屋的人眼圈都红了。许久,郝行长说:“鲁主任。”
郝行长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鲁主任,都是我的责任。”
屋里的人都因为郝行长的话怔住了,非常寂静。郝行长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今天来,一是听听你们的心里话,一是向你们道歉。”
郝行长便讲起了国兴银行的大势,从国际金融形势讲到国内国兴银行改革,讲到国兴银行精兵简政准备上市,讲得人们一头雾水。最后,郝行长说:“我今天来,除了刚才两个目的,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诉你们,还要请你们能理解,就是我们国兴银行要撤点减员,经县支行研究报市分行审定,将石头岭镇分理处撤掉。”
像一声晴天霹雳,屋里的人都惊呆了,一个个张着口,如傻了一般。郝行长还在一个劲地说,在做思想工作,但只见他的口不住地动,没有一个人听见他说的什么。鲁青也像做梦一般,要撤点减员的事他也知道,但从来没听说减石头岭镇分理处。总说现在保密性差,但堂堂一个单位减掉了,他这个当主任的居然没有一丝一毫信息。金融行业的改革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式,就是对工作在一线的职工先动“手术”,仿佛撤网点减人就是改革,减少劳动者就是创造利润的“法宝”!鲁青今年的所有努力,他的那些美好的设想,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马上就要“叭”的一声破了,灰飞烟灭了;杨书记、镇委镇政府的美丽梦想也破了;还有全分理处的同志们辛辛苦苦的一年努力白费了;还有老廖的一条性命枉送了。鲁青一个堂堂的转业军人,血与火的考验都经历过,从没有想到哭,此时他竟想到哭,号啕地大哭。
这时杨书记来了,郝行长马上站起来迎接杨书记,老吴站起来突然破口大骂说:“他娘的,国兴银行的改革是向咱们先开刀,那些给我们行造成重大损失的人永远高高在上,他们的工资几十万上百万,我们吃饭都困难,这就是郝行长说的改革。”
鲁青转脸问肖洋:“狗肉熟没有?”
肖洋说:“早就熟了。”
鲁青朝大家一挥手:“走,吃狗肉去!最后一餐狗肉!”
杨书记与郝行长尴尬地站在那里。
鲁青所在的单位撤销后,他义无反顾地到了《金融日报》,在文化版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