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蕾接过书翻开,果然里面用钢笔画了许多线条,旁边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感受。一种由衷的幸福感涌上她的心头,鲁蕾便津津乐道地和鲁青谈起文学来,谈丁玲,谈王安忆,谈格拉斯,谈伍尔夫,谈莎士比亚,谈雨果,古今中外地海聊,竟忘了吃饭。肖洋按鲁青的吩咐将饭送进来,两人一边吃一边谈,吃过了饭又接着谈,一直说到太阳落山,申报文明单位的事竟一句都没讲。
鲁蕾临走时邀鲁青到她那里去,还借走了鲁青的一本书,说:“今天特别开心,有时间一定再来这里玩。”
鲁青也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很轻松,一点也不累,原来自己那根文学“筋”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仿佛走到了海边,重温少年时拾贝壳的欢乐。鲁青觉得与鲁蕾在一起是到分理处上任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天。鲁青原本是为了公关而逢场作戏,这种事由于职业关系他做过不少,特别是到石头岭镇后,为了打开局面,应酬各种人际关系,他绞尽脑汁想办法,趋炎附势干一些自己骨子里本不想干的事情。鲁青感到很累,很厌,很恶心,今天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真是莫名其妙。
几天后,鲁蕾果然来了,是来还书的。鲁青就将自己写的散文给她看。此后,鲁蕾十天半月就要来找鲁青,每次无非都是借书还书探讨鲁青写的文章。鲁青虽然没有时间陪她,有时也忙里偷闲和她聊聊,聊文学,聊两个人写的文章,聊社会,也聊政治,海阔天空,漫无边际,他觉得是一种放松。有时鲁青也聊一点他的计划和打算,经他一勾画,本来要撤掉的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前程似锦。
这天夜里,鲁蕾来了,两人天南海北地神侃,分理处里的人都已经睡了,鲁蕾还谈兴正浓,忘了回去。夜深人静,柔和的灯光下,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对面而坐。鲁青突然发现鲁蕾很漂亮,比妻子李翠花还要漂亮,还要逗人。鲁青很奇怪原来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忍不住有些心神摇曳。鲁青发现鲁蕾的眼睛也很不自然地闪闪发光,鲁青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就想进一步发展“关系”。两个人其实都有一颗“文学”心,感情都很丰富。就在这时,肖洋敲门进来,说嫂子打来了电话,让鲁青明天早晨回个电话。鲁青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妻子李翠花,忙压住心底涌动的暗流,拉开抽屉,将手伸进去,一边和鲁蕾侃,一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乱画。十二点的时候,鲁蕾告辞,鲁青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熬了过来。
第二天,国兴银行县支行通知鲁青到县城开会,主要是减员的事。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头痛,但又是大政方针,要上市就得减员增效,好像这是各家银行改革的序曲。从县支行开会领了裁员任务回来,鲁青几天都不提裁员下岗的事。初来时,分理处的人包括老吴和老廖,他一个都看不上眼,鲁青认为个个都该下岗。半年相处下来,他才发现一个个都是那样能吃苦,跟着他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叫谁下岗他都舍不得。再说,下岗就意味着夺人的饭碗,鲁青怎么也不忍心。
鲁青心目中,应该下岗的唯有信贷员小柳。尽管小柳人年轻,又是本科生,听说还是市分行一个什么领导的亲戚,且精明能干,业务又强,平时工作也很努力,但去年养牛场骗贷那件事一直在鲁青心头挥之不去,不管他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这样的人不说是害群之马,最起码也是没有原则性。实际上所有金融系统的犯罪,大部分,也可以说80%以上是因为道德品质问题发生的,技术操作上的失误是很少的。鲁青想,要减就只有减小柳这样的人。
鲁青准备下狠心让小柳下岗,还未及和两位副主任打招呼,突然接到一纸调令,市分行调小柳到市分行信贷部工作。看来上面早就防着他这一手。鲁青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小柳的调动,上面还真是有意图的。
这天县支行又打电话来紧追减员的事,鲁青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主任是挡不住的,便召集大家开会,让大家投票,实行末位淘汰。员工们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尴尬地坐着。看看会开不下去了,老廖说,大家投我的票吧。人们都愣愣地望着他。老廖说,大势所趋,我老的不下,难道要年轻人下吗?再说,我今年满了三十年工龄,到了内退的年龄,我内退待遇影响不大。不是鲁主任来,我年初就退了。人们这才松下一口气来。鲁青让会计将老廖办内退的报告和下岗的结果报告县支行。听说别的地方为下岗告状闹事的都有,甚至有的跑到北京总部去告状,石头岭镇分理处平平静静,鲁青也松了一口气。
老廖下岗的事定了,但内退的事在省分行里卡了壳,说是迟了一天,从十月一号起停止内退。鲁青像吞进了一个滚热的汤圆,半天哽住。老廖的老伴是病秧子,常年让药罐子泡着,女儿二十多了,是银行系统的中专毕业,前几年还可以参加工作,现在国兴银行接收毕业生的标准是大本以上学历,而且还只接受重点大学的应届生。老廖的女儿根本不符合接受的标准,只得在家里照料老娘,几口人就靠老廖每月那几张钱。
鲁青亲自跑县支行去找郝行长,将老廖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郝行长。郝行长蹙着眉头,半天一言不发,最后说:这怪他自己嘛,现在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内退政策稍松动一点,再给他补办内退手续。鲁青想郝行长有难处也只有如此。从县支行回来,鲁青便压着不办,也不吱声。心想就是违反纪律不要乌纱帽也顾不得了,他嘱咐会计不要告诉老廖,工资按在岗照给。老廖每日仍照常上班,宛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到领工资时,老廖却只领下岗的生活费。鲁青说:“老廖,你又没下岗,咋能不领工资呢?”
老廖惨笑说:“我早知道,咋也不能让你受处分。”
月末,国兴银行县支行信贷部经理打来电话。经理在电话里说:“鲁主任,恭喜你呀!你们文明单位到了手。今年文明单位听说要钱,连支行都头痛准备放弃。”
鲁青一惊,鲁蕾每次来,都没提文明单位的事,怎么就批了?经理说:“你真行啦,一个要关门的分理处硬是让你盘得红红火火,各项业务指标也在全县独占鳌头,真是两手抓两手都硬双丰收呀。”
鲁青口里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像喝了半斤白酒似的。信贷部经理接着在电话里说:“今年支行收贷收息不太理想,好多分理处都完不成任务,支行要调整一下任务计划。鲁主任,你要为支行挑担子了,支行不会忘记你。”
接着存款经理计财部计划经理专项信贷经理都来了电话,都是要调整他们的计划增他的任务要他为支行挑担子。鲁青想支行也有支行的难处,也没同老吴老廖商量都一一答应了。老吴一听就跳起来了,说:“鞭打快牛,太不像话。”
鲁青说:“往年一直是别人给我们挑担子,今年我们就做一点贡献吧。”
鲁青忽然想起文明单位的事,问肖洋:“文明单位批了?什么时候来验收的?”
肖洋说:“你不知道呀?鲁主任早带人来验收了呢,你不在家。”
鲁青问:“提钱的事没有?”
肖洋说:“她说让我们放心,特别优秀的文明单位是不收钱的,一切工作由她去做。”
闰了一个四月,冬天早早来到,刚进冬月,就下了大雪。早晨,鲁青冒着风雪在镇里跑,街上雪一尺多深,没法走,跑了几个企业,早早回来,手脚都已冻得不管用,到营业室烤了会儿火,缓过一口气来。鲁青说:“吴主任,今天不好搞事,下午把廖主任找来,我们几个就在这里唠唠,怎样画好今年的句号。”
老吴说:“老廖不在家。”
鲁青说:“哪儿去了?”
老吴说:“罗垸村那一带还有七八个村农贷收得不理想,他一早就到那一带去了。”
罗垸村是镇里最偏僻的山区,离镇里三十多里,没有一点好路。鲁青一惊,说:“这大雪,他不要命了?”
老吴叹一声说:“老廖今年真的不要命了。”
鲁青心里一热,说:“下午让食堂买点肉,搞几瓶酒,等廖主任回来吃晚饭。”
吃晚饭的时候,老廖没有回来。鲁青站在街上,朝街口望,一直等到夜里九点老廖还没有回来。天早已黑透,因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整个乡镇混沌一片。老吴跑出来,说:“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吧?”
鲁青说:“不会吧。罗垸那一带转一圈有上百里路,肯定会晚一点,估计等一会儿就差不多了,你去让大家吃,我在这里等一下。”
老吴说:“谁吃得进!急死人。”
鲁青说:“去吧,有我一个人等就行了,明天还得上班,让大家吃了好回去休息,你吃了也回去休息。”
老吴说:“你进去烤一下,我在这里等。”
鲁青说:“再把你冻病了,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呀?”
老吴只得走了。鲁青心里比老吴还急,想给老廖打手机。近年,支行机关风行手机,人人都买了,有事好联系,鲁青也买了一个。手机拿出来才想起,没地方打。分理处与支行机关差了一个档次,两个副主任有手机,但为了节约费用,他们一般不开手机,无法联系。山里穷,治安又差,老廖背着钱,万一半路上碰上一个歹徒,或是掉进雪坑什么的,分理处今年的句号算是画不成了!特别是老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