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文异常险峻,这个智常和尚年纪轻轻,心藏歹毒,要陷六祖于不义,依然被六祖以大无畏的金刚禅化解了。智常假装来参礼,六祖就让他参,受他一拜。歹人来拜佛,必有害佛心。拜了就害,又拜又害,拜是为了害,这些道理望君早知,勿贪人拜也。受人拜,被人害,这是常见悲剧。真佛不惧此,不怕人拜,也不怕人害,要拜随便你拜,要害随便你害,反正你拜的是空气,与我无关;害的也是空气,空欢喜。这个智常刚一拜完,祸害就来了,此人大不敬、大逆不道,比法达、智通更坏,看看六祖门下都是什么东西,怪不得六祖之后无七祖,禅宗绝了后,都是被一些拿佛学当耍宝的人弄坏了。何以见得智常是祸害?你不要被他貌似恭敬的外表、看似谦虚的提问迷惑了,他话中处处是杀机,阴险毒辣。阴之又阴、险之又险、毒之又毒、辣之又辣者有两处,第一毒辣处,是他抬出大通和尚。你道大通和尚是谁?就是神秀。有的《坛经》学者注释说可能不是指神秀,但当时并没有第二个大通和尚。大通和尚是神秀死后的谥号,神秀就是大通和尚。为何生前人用死后号?这很简单,《坛经》也是后来人编的,把书中人一概视为过去,因此混用一切称号。智常在惠能面前提神秀,这是大不敬。因为天下人皆知二人有“过节”,哪有客人在拜见主人的时候一见主人就提主人的“仇家”的道理?虽然惠能与神秀有默契,并非有“过节”的“仇家”,但为了弘法,他们故意对此保持沉默,不说破。外人对此不知,一来二去已成成见。在这种情况下,智常在惠能面前当面提神秀,不是挑起事端吗?更有甚者,智常说他在神秀门下学过,等于公开他的身份,肆无忌惮地显示来意:他是代表神秀打擂台来了,砸场子来了。神秀是他能代表的么?我们看到,《坛经》记载,神秀的弟子一拨又一拨地跑来害惠能,这些人都是假冒的,明眼人当知。南宗弟子既不成器,北宗弟子尤其不堪,作为南宗宗师的惠能、北宗宗师的神秀,他们急啊,这些人,不用试就知道是些什么人了。这“南能北秀”二人想起弘忍老和尚的嘱托,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一部《坛经》,希望在千年以后找到一个隔代传人。话说远了,我们来看智常的话。他说他要把问过神秀的话再来问惠能,粗看他这干法很正常,很好学,细看不得了,藏了一把刀。你想,他已经拜神秀为师,现在又假意拜惠能为师,岂不是在说神秀不配做他师父?惠能接招就中计,一旦惠能为智常答疑问、成了智常的老师,这样以来岂不是在打神秀的脸?印证了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的“惠能与神秀相争”的话?好个智常,一石二鸟,又借了神秀的名头,又陷惠能于不义,果然是大祸害,这招确实狠毒。无论哪一行,师道尊严是必不可少的,虽然“圣人相师”、“转益多师”这些话是不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更是永不动摇的规矩。中国人尤其忌讳拜了一个老师又拜一个老师,有了新老师就踢开旧老师。天地君亲师是中国人的信仰,不容朝三暮四。可以不跟到底,但一定要认到底。我常说,柏拉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说得不对,应该说“吾爱真理,但更爱吾师”才对。因为真理是不确定的,而老师是确定的;真理是死理,老师是活人;真理你看不见,老师却是看得见的。所谓真理,说真即非真,任人打扮、服务于强权,一件事你认为是真理在别人那里就了谬误。富人的真理穷人敢要吗?将军的真理士兵敢跟吗?“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将军的真理、士兵的悲剧。真理可以改,吾师不会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叫“师父”,中国人就认这个死理,所以我说“吾爱真理,但更爱吾师”。借真理杀人者多,借师道杀人者也不少,相比之下,真理杀人最方便、最常见。此处智常小儿,以真理杀人他没这个能耐,只能借师道杀人。他故意挑起两大师的争端,想坐享渔翁之利。他这些小把戏,又怎能难倒六祖惠能大师?大师为我们演示了接引大众之禅法:暗话明解,曲话直说,邪见正之,正见定之。六祖运用了“戒定慧”,引智常归戒、归定、归慧,降伏其心,不敢作祟。智常话中的第二毒辣处是戏耍六祖,让六祖难堪。他故意模仿“三更鼓”的情节,说他从神秀处得法,也是晚上进行。据他说:“智常到彼,凡经三月,未蒙示诲,为法切故,一夕独入丈室。”完全是“三更鼓”的翻版,太假了。六祖对此一笑了之。来的人虽不成器,但他也不能因此把自己的宝物砸了。六祖不管牛头马面,一概把他当人看,这是真佛,怜悯众生。
僧志道,广州南海人也。请益曰:学人自出家,览《涅经》十载有余,未明大意。愿和尚垂诲。
师曰:汝何处未明?
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于此疑惑。
师曰:汝作么生疑?
曰:一切众生皆有二身,谓色身法身也。色身无常,有生有灭。法身有常,无知无觉。经云: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者,不审何身寂灭?何身受乐?若色身者,色身灭时,四大分散,全然是苦。苦,不可言乐。若法身寂灭,即同草木瓦石,谁当受乐?又,法性是生灭之体,五蕴是生灭之用。一体五用,生灭是常。生则从体起用,灭则摄用归体。若听更生,即有情之类,不断不灭。若不听更生,则永归寂灭,同于无情之物。如是,则一切诸法被涅之所禁伏,尚不得生,何乐之有?
师曰:汝是释子,何习外道断常邪见,而议最上乘法?据汝所说,即色身外别有法身,离生灭求于寂灭;又推涅常乐,言有身受用。斯乃执吝生死,耽著世乐。汝今当知佛为一切迷人,认五蕴和合为自体相,分别一切法为外尘相。好生恶死,念念迁流,不知梦幻虚假,枉受轮回,以常乐涅,翻为苦相,终日驰求。佛愍此故,乃示涅真乐,刹那无有生相,刹那无有灭相,更无生灭可灭,是则寂灭现前。当现前时,亦无现前之量,乃谓常乐。此乐无有受者,亦无不受者,岂有一体五用之名?何况更言涅禁伏诸法,令永不生。斯乃谤佛毁法。听吾偈曰:
无上大涅,圆明常寂照。凡愚谓之死,外道执为断;
诸求二乘人,目以为无作;尽属情所计,六十二见本。
妄立虚假名,何为真实义?惟有过量人,通达无取舍。
以知五蕴法,及以蕴中我,外现众色像,一一音声相,
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不作涅解,二边三际断。
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
劫火烧海底,风鼓山相击,真常寂灭乐,涅相如是。
吾今强言说,令汝舍邪见,汝勿随言解,许汝知少分。
志道闻偈大悟,踊跃作礼而退。
这段经文讲志道向六祖问道,老师还没答,他倒向老师讲起道来,惹得六祖勃然大怒,痛斥志道“斯乃谤佛毁法”,意思说你这是谤佛灭佛,不是不懂,而是成心拆台。“懂装不懂”,这种人比“不懂装懂”更可恶、可怕,因此六祖大发雷霆之怒,把他收了。志道的话动摇了佛教信仰的根基,六祖的话维护了佛教信仰的威信。何谓威信?威信不是耍威风,威信是威而有信,立威的同时立信,从理上服人,而非从势上压人,六祖的话有威有信,护教护法,护了众生。《红楼梦》中,贾探春是大观园的护教护法者。贾宝玉的女儿教、男儿法,本身周转不灵,多亏了他这个三妹妹,才有几分稳定。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耍泼装憨,一时没大没小,竟敢上前掀探春的衣服,要搜她的身,惹得探春一个耳光盖下来,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打醒了。探春这个耳光打得好,不打不足以维护规矩。探春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话何等沉痛。探春对一起来抄检又处处扮演好人的王熙凤说:“你果然倒乖。”这话何等冷峭。探春对不知上下、不知好歹的王善保家的说:“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这话何等凛冽。探春自家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这话何等无奈。《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护教之艰难,可见一斑。大家读《坛经》,要读出六祖护教的一片苦心来。若无人护教,教不成教;若无人护法,法成无法;若无人护师,势必任人践踏。六祖以佛法护身,故能勇护禅门。之所以他被尊称为“禅宗六祖”,并不是说他有神通,有学问;也不是说他禅法奇妙,智慧高深,而是说他有护教之心,矢志不改。就凭这个心,他就是佛。不入佛门则已,一入佛门就要成佛,这才是有志气的男儿、有根器的金刚,六祖是也。当日六祖是如何护教护法的?大家来看他与志道和尚斗法。志道一来就自夸读《涅槃经》读了十年,却又假装不懂,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志道问:照佛经说法,人的身体分色身(肉身)与法身(真身),那么请问:死亡的是哪个身?享受的是哪个身?志道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佛经不可信,人应该享受此生。管他什么身,能享受的就是好身体。听了志道的话,六祖马上训斥说:“汝是释子,何习外道断常邪见?”六祖根据《涅槃经》、《金刚经》、《心经》诸佛经本义指出:色不异空,肉身即真身,人只有一个身体,当闻正法而生正心,自有极乐。做人不是为了享受,否则“好生恶死,念念迁流,不知梦幻虚假,枉受轮回,以常乐涅槃,翻为苦相。”六祖指出:所谓“常乐涅槃”,是没有生死的,是无相的,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刹那之间,空空如也。任他千娇百媚,我自守我心。冥心独坐,胜过千万人中寻。六祖这一禅法,《红楼梦》中贾宝玉归纳为:“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其意不差。此番斗法,六祖教训志道要真正地有志于道,“只认一个准”。若君心不二,可见一色花开。
行思禅师,生吉州安城刘氏。闻曹溪法席盛化,径来参礼。遂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
师曰:汝曾作什么来?
曰:圣谛亦不为。
师曰:落何阶级?
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
师深器之,令思首众。一日,师谓曰: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
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绍化。谥号弘济禅师。
这段经文讲六祖把冒尖的行思禅师“冷处理”、打回原籍的故事。这个行思禅师是个大人物,与其弟子希迁和尚一系创建了禅宗中的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三大宗派,也算是个祖师爷,是六祖门下大将。当日行思见六祖,也是盛气凌人,一来就问:该怎样做才能不落俗套?眼下之意别人都俗,就他不俗,他把六祖可能也看俗了。但他即使怎么傲,也得来问六祖,可见他也知道自己依然在“阶级”中,而六祖自有不俗处。行思暗中承认自己也还俗,有自知之明,六祖对此表示赞许。所谓“阶级”,指套路,本处特指学佛的套路。我们曾经非常熟悉的词汇如“阶级”、“解放”都是从佛教中来。王绍璠老师把他的禅学著作命名为《心的解放》,其出处在佛典中。话说当初六祖听了行思毛毛糙糙的提问,心生欢喜。六祖喜欢“直”,因为他本人就很“直”,原先他也是用这么直的方式问五祖,被斥为“獦獠”、野人,如今他不训斥行思又训斥谁?于是反问:你不想落俗套,那你一向干什么吃的?这个行思胆大包天,回了一句:我不学佛法。行思说“圣谛亦不为”,是说佛教基本教义“四圣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他已经不看、不学、不管了。就这句,最讨六祖欢心,这正是六祖“本来无一物”的高妙禅法。因此六祖传法给行思。凡不执著于佛法者,始可言佛法。这是禅宗真谛。
怀让禅师,金州杜氏子也。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曹溪参叩。让至礼拜。
师曰:甚处来?
曰:嵩山。
师曰:什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师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即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应在汝心,不须速说。
让豁然契会。遂执侍左右一十五载,日臻玄奥。后往南岳,大阐禅宗,敕谥大慧禅师。
本处经文大腕云集,都是佛门中有分量的大宗师。六祖就不必说了,“安国师”指与神秀同为武则天护国国师的嵩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法师,再有就是本处经文的主人公怀让禅师。这个怀让,先拜谒嵩山,再谒曹溪,两处得法,八面玲珑,后来跑到南岳坐镇一方,称“南岳怀让”。“自古名山僧占多”。慧安占了中岳嵩山,怀让跟他学了一招,也占了座南岳衡山。看来不占山为王,就成不了佛啊。与这二人比,六祖不靠山,他靠水。曹溪清清,浇灌一花五叶。怀让与其弟子马祖道一、徒孙百丈怀海一系创建了禅宗中的沩仰宗、临济宗这两大宗派。加上行思禅师、希迁和尚这一系创建的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合称“禅宗五派”或“禅门五宗”,皆取法六祖惠能,即“一花开五叶”是也。既然有花有叶,必定就有根有干,来梳理一下。禅宗谱系,要认“教”、“门”、“祖”、“宗”,最好不要分“派”、“系”,以免打架。“教”指佛教,“门”指禅门,“祖”指从“初祖”达摩到六祖惠能,“宗”指六祖门下五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妫仰宗、临济宗是也。怀让当初见六祖,六祖怎么就给了他一片“叶”?又允许他把“一叶”分为“两叶”?二师心印,何解?大家来看这段著名的公案就了然于心了。六祖问:哪里来的?怀让说:嵩山。六祖说了句怪话:嵩山是什么东西?你怎样来的?怀让也说了句怪话:说它是东西就不对了。六祖叹:像你这种东西还能学佛吗?怀让说:想不学佛都不能,想被污染也不行。六祖赞道:想被污染都不行,这是诸佛护念啊,你我都一样。西天有个佛,叫“般若多罗”,他说你要生下一匹马驹“踏杀天下人”。所谓“马驹”有人说六祖是在预言马祖道一出世,这种说法姑信之。六祖接见怀让这一段,充满活泼禅趣,是历来人最是喜闻乐见、也比较好懂的一段公案,但以往都理解错了。六祖与怀让看似在说嵩山、看似在影射嵩山少林寺住持慧安法师,其实没说慧安、也没说嵩山,而是在说封慧安为国师的武则天。因关系到朝廷与佛教的重大关系,乱说不得,只能打比。当时佛教有些人助纣为桀,跟着武则天搞得天下大乱,佛门成豪门,佛教成豪强,和尚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为了地位,什么都干得出来。作为饱受那些所谓的佛门中人讥讽、质疑、打击乃至追杀的惠能,对此当然感触极深,因此他怒斥嵩山是什么东西,其实不是骂嵩山,是骂那些把佛教搞得不像佛教的人是什么东西,不避嫌疑,直贬时弊,可谓佛门直谏之士,护教之心昭然。怀让听懂了惠能的话,说把那些人比作东西也不对,两边维护,也是护教之意。惠能见怀让有护教的正念,并能做到无染,因此传法给他,这段公案应该这么解。高手说话,彼此一两句、两三句话就全然明白,无需废话。但我们作为旁人,一定要知道他们说话的时代大背景,才知道句句有出处,句句有来历,句句有所指,句句在办事。就在风起云涌的浪潮中,一片叶子就这样从六祖手上飘到怀让手上。定心无闻,自现奇花。六祖点化怀让,就只一个字:“速”。六祖对怀让说:“不须速说”,怀让就藏了十五年,就像六祖当初躲避四方追杀一二十年。凡深藏者,其出必茂。凡久持者,其发必速。这就是六祖传给怀让的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