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爸爸悄悄对我说:“等一会儿去阿成家。”
有些纳闷,又不好多问。爸爸不苟言笑,多问无益。
到阿成家时,爸爸已经在了,正在与一位胖乎乎的人说话。
“这是二伯。”爸爸给我介绍,然后又指着我说,“介眉。”
二伯满脸堆笑,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二伯的话并不多,印象最深的也就一句:“二伯现在勿来事,以后……”
我知道什么叫“勿来事”,却不明白二伯他为什么“勿来事”。最不能理解的,是二伯为什么去阿成家而不上我们自己家。
晚上,爸爸像是很随意地说:“你二伯,他是右派。”
我才十一岁,不懂什么叫右派,但我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当时,我并没把这当回事,直到第二年,学校要求家长填一张什么表格,爸爸填好之前,我无意地看了一下,发现家庭成分一栏,写的居然是“地主”二字。我懵了。我再小再不明事理,也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到了祖母,难道她老人家跟黄世仁的娘一样?爸爸看出了我的疑惑,叹了口气后,向我作了解释,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解放前夕,确切一点说,1948年秋,二伯做投机生意发了财,在绍兴买了五十三亩土地。半年后解放了,祖母知道那顶“帽子”不好戴,爱子心切,稀里糊涂替儿子认了罪。好心的老人家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来,日后连累得她的儿孙平白无故吃足苦头。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二伯家户口本上填的却是城市贫民。据说二伯研究过《土改法》,只有土改前过满三年剥削生活的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地主。当然,这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二伯的聪明使他躲过了一劫。正因为如此,他说话办事便不可能像他的兄弟那样谨慎。祸从口出,1957年,二伯终于没逃过命运安排,作为右派的一员去了江西白茅农场。
二伯还是幸运的。去了劳改农场,抛下四个儿女,生活的艰辛完全落在二妈一个弱女子身上。多少右派的妻子作出了划清界线的“明智选择”,二妈却没有,她始终守着,直到平反改正。
爸爸之所以没请二伯回我们家,是担心让房东郦叔叔知道。郦叔叔是爸爸同事,与汪伯伯相比,关系疏多了。况且郦叔叔出身富农,也怕惹祸上身,绝对不允许右派分子出现在他房客家里。
那个时候,“家庭出身”像孙悟空身上的五行山,压得多少人动弹不得。我毕竟还小,缺乏对这四个字的感性认识,相反,我从未因家庭出身背上过任何思想包袱,我相信自己与别人一样,同样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同学中出身不好的大有人在,他们大都比较安稳,这与家庭熏陶、父母的教育有着直接的关系。
出身不好,往往很少朋友,一方面人家不愿意与其接近,另一方面,天生自卑,容易产生抵触情绪。可我不。我不外向,却比较随和,人缘也好,同学们一般都喜欢与我为友。
然而,联想到赵老师说的“白脚梗”“黑脚梗”,我心里忽而生出了一种隐隐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