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看我这靴子……”
“好看!好看!”同样的问题一路上徐襄陵问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从革带问到长靴,从玉坠问到佩剑,直问得百里坼头疼欲裂。
“怎么的?不就是去趟曲江畔?倒把你这花花少爷紧张成这样子?”百里坼问这句话不光是为了打趣,更是为了把话题引开。按理说,徐家富甲一方,经营的乐坊、青楼也是不少,徐襄陵少不了去找找乐子。所以这次他如此激动,真不是反应过了?
“就是因为去得多了,才懂此行的可贵啊!这次要来的是谁?京兆尹王鉷!没有他老人家,你进的去清漪馆的小院子?见得上白家娘子?”
“白家娘子是何许人物?”王鉷要来百里坼是知道的,此行就是邢捕头要为百里坼引见这位公门里的顶头上司,可白家娘子他便不知道了。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徐襄陵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此事,竟然让他摸了过来还顺理成章的找到了入席的理由。
“啧啧,白家娘子,啧啧。”徐襄陵咂了咂嘴唇,犹自回味许久,方道:“这白家娘子芳名静姝,极擅歌吟,是这曲江池畔的隐花魁!什么叫隐花魁?就是寻常人等别说见面,闻名都闻不得的真正妙人!去年我跟着爹见过这白静姝一面,听了她半首曲子,那可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要说舞啊,那数得着的是公孙大娘的剑舞和明月奴,要说歌儿,我看这整个长安城,没有一个赛的过她。”
“哦?真有这么厉害?那为何你只听了半首?”
“还不是文英!文英说白家娘子所唱之词乃是伤春悲秋的娘子曲,我这年纪还小,心性不稳,听得多自然谐而不庄,失了岸然气度。不就是歌儿嘛,听多了还真能变成兔爷儿小相公是怎的?”
“要我说,文英是吃醋了。好歹她也是你爹为你挑下的大丫鬟,你带着她去那花街柳巷,她心里能舒坦得了?”
“她还敢吃这等飞醋?我不休了她?临江听琴是雅事,她管宽了,心里舒坦了,我是不知少了几斗风流。这等雅事也要置喙,那便是逾矩,我才不管她是不是我爹挑下的人。”
“你啊,也就是背着文英敢说这大话,当着她的面,我看你还敢吹这牛皮?”
“四哥你真当我是怕了她?要不是看我爹的面子,我……”
“你待如何啊?”百里坼看着徐襄陵将那带鞘的佩剑在空中劈砍着隐形的文英,不免失笑。要知道文英虽说时时一副冷厉面孔,可却是徐府上下最疼爱徐襄陵的人了,他的娘亲死的早,长他两岁的文英一人又做姐姐又做娘亲,忍着这位少爷使着小性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教他习武学文,离了文英,徐襄陵的日子当真过得下去?
徐襄陵叹息一声,把佩剑挂回腰间,道:“又能如何啊……文英待我怎样我心里还不知道?真当咱是没脑子没良心的狗屁纨绔?唉,就是她啊,真的太不像女人了……”
“哟,若是像女人又如何?你便要将她娶了,金屋藏娇,好好疼爱……”
“四哥!打住!咱今儿可是来办正事的,你总提文英做什么?”
“正事儿?我看你就是想听那白静姝唱曲儿。”
徐襄陵至此却板起脸来,道:“听曲是听曲,阿爷今日特意嘱咐我来着,说今日会上必有‘节目’等着四哥你,操持应对得好与不好,与你我今后的仕途可说是关联甚大。”
“哦?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倒是为了些衣服首饰的絮叨了一路。”
“阿爷不让我和你说啊,只说是看四哥你的应变之机。他老人家倒是神秘,只说是应对的好,未必就能平步青云,说不得还是取祸之机,应对的差,也未始不是一场造化。我寻思这般玄乎的话,还是不与你说为好,免得思前想后行事反倒少了利索精干。”
“也对,天大的事儿经不住逢山开路,遇水造桥,我又怕个什么?”百里坼嘴上应着,心里却知道今日之会少不了徐襄陵之父,巨贾徐靖南在背后使出的力气,徐襄陵不说清楚,也是为了照应他这当哥哥的面子。这份恩情百里坼嘴上不说,心里却记了个扎实。
二人如是调笑,转眼之间已是到了曲江池畔。此地除了贵胄富商的别院,便是各色青楼小院,最是一派盛世浮华。
提及青楼,不得不说长安近年来的浓浓胡风,酒肆、乐坊之类更是最得夷气——新罗扶桑的姑娘自不必谈,那石国的舞姬,从不吝啬露出琥珀色的肌肤,盈盈一握的小腰身扭动却直如狂蛇;大秦国的姑娘,金发碧眼,肤如白玉,虽说舞艺欠佳,价钱却更是高昂;若是图个新鲜,连浑身漆黑的昆仑姬也能唤得出来。
但这曲江池畔的清漪馆却以古风著称,一砖一瓦皆是魏晋旧制,临江一高台,承天风之浩荡,清江之灵机,乃是听琴、谈玄的好去处。翠竹碧树之间更是掩映七个小院、皆有不同风貌,其间各有一位或知诗词或晓乐理的清倌姑娘,以为陪伴。若是寻常人等,纵使在此一掷千金,也只能去往高台之上“众乐乐”,断不能入得小院去见那隐花魁白家娘子为首的七位窈窕倌人。
而今日百里坼与徐襄陵要去的便是这小院之中的一个。能来到这院落之中,自然不是邢捕头的面子,能有此花间殊荣的,乃是京兆尹王鉷,此人近年来仗着与李林甫交好,迫害同僚、清除异己的事情做了许多,惹下不小的恶名,却在李相的羽翼之下把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稳,其权焰之高之炽在整个大堂官场也鲜有敌手。今日得见此人,百里坼心知是晋升有望,想来是前些日子歧魂珏的事情办得好搭上了宁王这条线,这王鉷便是其势力用以接洽外围的一根触手,可百里坼对其恶名却多少仍有些排斥,百里家风素世清濯,直到其父,才开始渐渐参与官场的之内的各种龃龉,也只是为了能早日调离那苦寒之地,如今要主动接触这官场大恶人,又叫他如何能够心安?
百里坼心怀忐忑进得小院,只见院内梧竹环合,间引曲水流觞,在这炎炎夏日硬是抢出一片清凉。面前一条石径直抵一座二层小楼,石径之上略见苔痕,野趣盎然,小楼之内隐有琴音,飘渺无迹。百里坼虽说是习武出身,在这等清雅之地,却也有清风生两肋之感,满心杂絮一时尽消。
二人沿着石径入得楼来,绕过数个屏风,拨开几个纱帘,始见一名女子,着湖绿长裙,信手拨弦。见二人前来,此女也未曾起身,只是略一颔首,以为招呼,手上弹拨的动作却不再随意,已是从零散飘摇的段子演化成了正经的古曲。
“倒有大家闺秀的气派,这便是那白静姝了?”
“白大家的面倒有这么好见了?这位是素华,是白大家的操琴婢子。”
“一个婢子便有如是美质?那这小楼里还还有多少佳丽?”
“白大家走得是戒奢以俭,清静自然的路子,这校园之中除了这名唤素华的操琴婢子和名唤绮罗的奉茶婢子也就只有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烹调的老妈子罢了,客人平素能见到的也就只有静姝、素华二人而已。”
“也对,若是满园美婢,相形之下倒是分薄了主子的艳色。”百里坼不是花间稚子,虽说不好这流连青楼的勾当,但京城里的大小纨绔又有几个能真的出淤泥而不染没沾过这些莺莺燕燕?最不济,清倌人唱曲弹琴总是听过的,这可是家里的道德先生都拦不得的雅事。
“话不能这么说,这里侍婢较少只是因为清寂风韵与白静姝的气质最是相符,这清漪馆的四间小院里的中那善唱红牙板的陈凤吟便是有数十侍婢,每每出场便是香风袭人、红粉缭乱,平添数分雍容气度。那跳胡旋舞的明月奴姑娘也有十几个波斯艳婢做随从。只要做主子的能够扶得住、压得稳,侍婢再多便也只是增加身价的陪衬之物罢了。”
“说的好!要说这官场之中,亦是总有庸人自扰,觉得同侪之间只有倾轧,恨不得身边一个办事儿的也无,自己一个人顶着大梁撑着天,方能显出本事来。老夫便觉得,若是真有掣天之才,身边扰扰攘攘的蚊蝇再多,又有何用?”
说话之人中气十足,力压琴音,倒将百里坼二人吓了一跳,二人放眼四望,这四周又哪儿有人来的?
“哈哈哈!撤了这帘子让我与二位少年英杰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