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任军中得子,乃是一大幸事,少不了要庆贺一番。这一天,他在旅部大宴部僚,副旅长吕坚,参谋长章本文,政训处主任廖启波,后勤处长韩风,各团正副团长,直属营营长胡一龙等都到场作贺,还有连长成文飞,曹全林等一大帮下级军官和铁杆弟兄也來讨喜酒。这班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校卫和兄弟,如今挤挤一团的相聚在一起,那气氛好不喜人。
酒宴之后有的人逗黑鸽子要他叫叔,有的听说黑鸽子最能掏鸟窝爬树,便指着营外一棵大树上的喜鹊窝要他爬树,有的打趣旅座,问嫂夫人有没有带来情书。黑鸽子调皮捣蛋,什么叫叔,什么爬树,他做做鬼脸便都应付过去,但弟兄们都带着酒兴寻开心,看看在黑鸽子身上没讨到兴趣,便都向陶斯任打闹。
这些弟兄们平时在军令面前不敢有半个不字,今天是私交场活,只有兄弟之情,没有上下拘束,便都放肆起来。他们最感受兴趣的是女人,一个个闹着拿陶斯任的女人开心。有人提议,嫂夫人一定带来了情书,要给他们看看,说他们都是光棍,平时只顾打仗,还没学会谈情,大哥不妨教教他们,把嫂夫人的情书给他们看看。
陶斯任对周琳没有带来只言片语的****正感失望,便没好气:“什么情书,去去去。”
“不会吧,这么乖的儿子都给你送过来了,哪能没有情书?”
有人转过来又向黑鸽子打闹,问他:“黑鸽子,你有没有给你妈带来情书?”
黑鸽子才六岁,不知道什么是情书,他只知道母亲曾塞给他一个信封,让他交给他父亲,小孩纯朴天真,不知道撒谎,便说:“有,在一个信封里。”
大家都在酒兴上,复又转向陶斯任:“大哥,你儿子都说实话了,快拿出来吧。”
陶斯任说:“那是词书。”
“词书就词书,只要是嫂夫人的书,我们就要看。”
陶斯任哭笑不得,说:“唐诗宋词,咬文嚼字,那有什么好看的。”
“怕是大哥吝啬了吧,咬文嚼字,就是要嚼才有味道呀。”
有一个在战场扑倒在陶斯任身上替他挨了炮弹皮的小排长,这回也没大没小起來,说:“大哥真有那么小气吗?真的就只顾要我们冲锋陷阵,而不关心我们没有老婆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帮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真拿他们没办法,他只好松口:“那你们就看吧。”陶斯任说着便从衣袋里把那个信封摸了出来让大家看。
然而就是这一看看出了后患,当时陶斯任也喝了很多酒,昏头昏脑的忘记了这是在军中,忘记了人心难测。
大家把信封交给章本文,因为平时章本文有些文谄谄的,一般武夫识不得几个字,这咬文嚼字只有他才嚼得出味道来。
章本文便念:“可恨倭夷侵国,遗民辗转离宗,”
有人不懂,问:“倭夷是什么人?”
章本文便解释,但口气甚是轻慢,说:“倭夷就是日本人呗,这也不懂。”
“哦,是小鬼子,那平时大家都叫日本鬼子,咋没有人叫过倭夷鬼子呢?”
“这就是刚才旅座说的咬文嚼字了。”章本文接着解释,“这不是一般的白话文,这是词,词是要讲格调的,这词牌第三第四两个字都是平声,如果用日寇或日本两字來填,就都成了仄声。这与词格不符,而旧时称日本为倭,夷是对东部民族的鄙称,故称日本人叫倭夷,而倭夷两个字都是平声,用在这里恰到好处,懂吗?”
陶斯任暗暗称奇,这章本文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只听他接着念道:“唯我男儿多壮志,铁马金戈任纵横,江山为尔荣。”
有人拍手称快:“说得好,说出了我们打鬼子东征西战的雄威。”
然而有人却不高兴:“好什么,全没有一点情人味。”
有人抢白:“情人,情人,你就知道情人,我们奋勇杀敌得到了嫂夫人的敬重,嫂夫人代表的是父老乡亲,是民众,得到了他们的敬重,这不好吗?”
那人不服气:“这当然好,不过刚才你们不都是闹着要看情书吗?”
“好了好了,别争了。”章本文接着念:“世事如烟浑沌,唯独心志清明。”
这话说得有点含蓄,章本文不便妄加议论,但他知道陶斯任的那位嫂夫人在共产党那边,这两句的意思好像他们有着某种共鸣,与共产党共鸣,可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就会戴上红帽子,他希望陶斯任戴上红帽子,因此这两句他便不加议论。
章本文继续念道:“了却抗倭征战事,殊路回归为故人,共谋天下兴。”
对这几句话理解不同便有不同的解释了,武夫们认为是要他们赶走了日本鬼子就解甲归田回到从前,而这也合他们的意愿,因此有人便说好。
有人却提醒:“好什么,别忘了这是嫂夫人写给大哥的,大哥当了将军到头來还是要回去做乡下佬,这将军不是白当了?”
这些人都是在误解,只有章本文对此有确切的理会。他悟出这是陶斯任的女人在规劝陶斯任,要他日后从他们党国的阵营中退出去,与她共谋共产党的天下大业。
章本文与陶斯任并不是同路人,他在骨子里是反对共产党的,因此在以往的共亊中他与陶斯任多有分歧,但陶斯任是一旅之长,他是部属,因而他又感觉受陶斯任的压抑,在功利面前更是对陶斯任不满,他总想奈何他可又奈何不了他。现在看了这首词,他感觉奈何陶斯任的某种机会來了,因为他明白现在陶斯任与他的女人分处国共两个阵营,这两个阵营虽然现在在合作,但这只是暂时的,赶走日本人以后的相互对立肯定会再度出现,而他的女人却要他在日后的对立中退出他们党国,退出以后干什么?共谋天下兴,而不是解甲归田,这就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了。陶斯任的女人是共产党,一个女共产党要他日后从他们党国阵营退出去和她共谋亊业,这不是说日后国共对立时要他投到共产党那边去吗?莫急,待我把这首词抄录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派上用场。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刷刷刷地抄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