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少山把纸包打开一看,纸里包着一张照片,这就是陶四爷从天津带回的那张陶斯任的战地照片。包照片的那几张纸也正是陶四爷从天津日本领事馆撕下的几张悬赏告示。关少山是文案主事,有记述会史之责,他问陶四爷:“这照片和告示是何来历?”陶四爷说,“此事非三言两语可言。等大家看完再当细说。”关少山便按陶四爷之意,让在场之人一一细看。
这照片巴掌大小,拍得也很清晰,大家一眼看出,照片上的主人就是陶斯任,而照片上的场景却是战场。有烧焦的树枝,有弥漫的硝烟,一面战旗虽然正在随风飘扬,可是却被战火击损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堪,那些阵亡者有中国军人的士卒,也有撇着小胡子的东洋人,他们有的扑倒在地,有的仰面朝天,有的侧身卷曲,有的至死还在撕咬着对手,一遍横七竖八,惨不忍睹。陶期任是尚存的征战者,他伫立战壕,怒视正向他逼进的大片鬼子,又一场血战就在眼前,这场景使人联想到明代诗人沈明臣对嘉靖年间大明官兵与倭寇东南血战的一幅写照:含梅夜渡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照片画面所显示的正是这种惨烈,这种悲壮。再看那张告示,大家更是一目了然,日本人憎恨夏汉芝,陶斯任的顽强抵抗,以什么破坏中日亲善阻碍东亚共荣之说,悬赏大洋五万四万欲生擒他们。
两样东西大家一一的传看着,也不断有人窃窃私语,他们对陶四爷为什么会为儿子而骄傲而自豪有所领悟,甚至,连吴鸿魁看过以后也只有沉默,不敢再有多言,陶四爷看看传阅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对这两样东西的来历细说了起来。他从儿子出走的事说起,说到他一路的访寻,说到陶家药铺被扣药品的官司,说到与沈云之的知遇,说到陶斯任的下落,说到宁城父老的抗日义举,说到陶家药品的捐献,说到他的天津之行和陶斯任的英勇抗敌,最后他流着眼泪细说了他亲眼目睹的码头炮战。
说到这里陶四爷话归前题:“各位,我们在这里安享太平,可是我的儿子和四千多故乡子弟却在前方和日本人拼命,他们在用血肉之躯保卫我们的家园,在我离开天津时,我的儿子陶斯任就在战场被日本人的炮弹炸倒了,可他们却缺医少药,也无供给,至今存亡未保,你们说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骄傲,不值得自豪?难道不应该捐献支持?”
人群鼎沸起来,陶四爷外出近一年,原来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陶斯任虽然违了会规,可他私奔以后却走上了正道,他在为国家为民族为故乡的美好家园建不世之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何必还去揪他的这点小事不放呢?由是在场之人一个个传出呼声,有的说:“四爷说得对,这样的人是值得我们骄傲。”
有的说:“四爷,你儿子私奔的事你就不要再自责了,他现在在为国效力,我们还要为他立功德牌坊呢。”
陶四爷摆摆手:“不,功是功,过是过,他违了会规就得按会规处治他,只是他现在身在前方,不能回家领罪,老夫就暂时代他受过,有朝一日,他回到了桃花营,老夫再按会规祖制处治他。”
陶四爷说着便让掌管会规的主事江老山拿来鞭杖,要他掌罚。
江老山平时对陶四爷是崇敬的,他怎能做这等事呢。可是四爷的话他又不敢不听,他踌躇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他毕竟是掌管会规的,他转而一想,刚才四爷已经发话,说吴鸿魁是客人,后来又把话挑明了,说吴鸿魁之过比起陶斯任来有十倍百倍过之,并说要送他的客,是他一个人的决定,看来,四爷今天确是要对吴鸿魁执行会规,正人先正已,陶四爷这么做,除了他对维护会规确有身体力行的量度以外,怕是还有自身先正,再正吴鸿魁,让吴鸿魁没有话说的想法。要是这样的话,陶四爷定会执意下去,那他也只有唯命是从了。
想到那吴鸿魁依仗权势毒死梅子坡下的三百多亩禾稻,这还不打紧,还要从保安团调兵欺压乡邻,实在太可恶了,人们巴不得处治他。可是在桃花营除了陶四爷又有谁动得了他呢。现在陶四爷要治他,偏偏又夹着他儿子的事,因此陶四爷也只有代替儿子受过,正了自己再治吴鸿魁,使他没有话说,这样想来,陶四爷真是用心良苦啊。
江老山别无选择,只好取来鞭杖,于是陶四爷跪于先祖牌位之前,向祖宗请罪,言曰:“不孝子孙陶西田教子无方,致使膝下之子犯下叛逆之罪,我愧对祖宗甘愿代子领罪。”说罢便要江老山掌鞭行罚。
这时在场的人大都跪下,大家一齐呼唤:四爷,您不要这样。四爷,您使不得呀,四爷,我们替您领罪吧,四爷......
然而陶四爷不为所动,他要用他的自罚告诉桃花营的人们,陶家先祖立下的规矩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他这会长也不例外,他更要告诉吴鸿魁,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你就等着领罪吧。
他坚持让江老山执行鞭罚,江老山高举起鞭子,抽在四爷背上,却痛在自己心里,所有在场的人都痛。
吴鸿魁也痛,不过吴鸿魁痛的不是为四爷而痛,而是为自己而痛,他知道,陶四爷自罚过后,他再无话可说,而他的罪责比起陶斯任确是十倍百倍过之,桃花营的人们大都对他痛恨切齿。今天赴会,他原想最坏也只不过是把他清除出会,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出去,为了以后浑水摸鱼,他想借陶斯任私奔之事把会政搞乱,故而对着陶四爷放了一炮,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他这么一自罪自罚,便达到了正人先正已的目的,一会儿转过手来惩治他,只怕他便要成为过街老鼠了。
果然,他还在遐想,陶四爷领罪完了便喊醒他:“吴鸿魁,今天老夫先要褒奖你,是你提醒了老夫,维护了会规的威严,就是我这会长,儿子违了规也不能例外,你说呢?”
吴鸿魁无言以对,他知道一条绞索已经套到了自已脖子上。众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吴鸿魁身上,那意思很明显,吴鸿魁现在该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