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在故乡,称之为端阳。过端阳,接姑娘,是我们那儿特有的风俗。一到端阳,嫁出去的女子,无论老的少的,都眼巴巴地向村口张望,等着娘家人来接。不为别的,单是为了一种荣耀,一种喜庆。
有娘家人来接,别人就会羡慕:“看你,多贵重,娘家人早早就来了。”一句话,让被夸的人满脸阳光;心里,甜滋滋的。
没有娘家人来接的,就很眼气地望着别人,有意无意地瞄着远方的大路,一声声叹气,一直等到娘家人来,脸上才绽开灿烂的笑容。笑声,大了;精神气也足了。
我小时,特别喜欢去接姑娘,也就是我的姑姑。
姑姑家离我家不远,沿着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向上走,一路上泉水白亮亮的如银子,花儿草儿,泼洒摇曳,色彩如染。大概走三里路左右,竹林里,一角屋檐露出,还有鸡鸣,一声声明亮着,就是姑姑家了。
每次去,姑姑都在我来的路上的田里,或锄草,或摘菜。反正,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一次在家。远远见了我,站起来,满脸是笑。旁边,有人打趣:“秀子等了半早晨,终于等来了娘家侄儿。”秀子,是姑姑的小名。
姑姑红了脸,笑笑,拉着我回到她家,拿出蒸馍,上面染满花花绿绿的颜色,很好看,也好吃。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染的。有时,还会有几个煮鸡蛋。姑姑早就准备好了,单等我来。
回家的路上,沿路家家门上插艾,插苍术。也有人拿着刀,在路边割艾。山上,有鸟鸣,声音婉转而流畅。根据鸟鸣的音韵,我们那儿创造了一首儿歌,很短:“过端阳,接姑娘,姑娘脚痛,啊吆——”
我一边走,一边随着这种鸟的叫声应和着,唱着儿歌,引来一路的笑声,有人夸我,说我唱得好呢。我更得意了,一路唱回家。母亲听了,忙挡住,说小孩子家家的,一点也不懂事,那是骂姑姑的。
姑姑笑,说没什么,那有啥子。说完,进灶房帮忙去了。
那时,一到端阳,孩子们都唱这首歌,接自己的姑姑。歌,是大人门教的,故意开姑娘们的玩笑,你教我的孩子,我教你的孩子。结果,所有的孩子都会了。唱儿歌,接姑姑,是我少年记忆里一道最美的风景。
端阳一般早晨吃馍,上午喝酒。酒里必有雄黄。喝罢,还把那酒在小孩的鼻孔和耳门上抹一些,说是为了阻挡虫蚁进入。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戴肚兜。兜肚,是母亲或姑姑绣的,红色的裹肚布,上面有白色的镶边,中间还缀上一块巴掌大的白布。上面绣着荷花、小鸟,还有蝴蝶什么的,反正很漂亮。吃罢饭,我们一个个戴上,欢天喜地地跑出去,和村里的伙伴比较夸耀去了。村子里,响响亮亮的,到处都是我们的笑声,赛过檐间的燕子。
端阳,在我们那儿,分小端阳和大端阳。小端阳是五月初五,大端阳是五月十五。
五月初五是为了纪念屈原,那么,五月十五,又是为了什么呢?多年后,当我辗转各地,再回过头看看故乡的端阳,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大端阳,纯粹是为嫁出去的姑娘设定的:乡村女人们,一年到头,几乎没有清闲的日子,尤其五月左右,收割完毕,劳累之极。这时,回娘家,过端阳,实在是一种最好的休息,也是互相话话桑麻的最好时间。此日一过,她们打麦扬场,又要忙自己的小日子了。
乡村的节日,淳朴而人性,细腻含蓄又充满诗情画意。
可是,现在,山里的鸟儿还在叫着,我却再也没有接我的姑姑过端阳了。因为,年年,我流转在异乡的土地上,我的头发花白的姑姑、我的姐姐妹妹该在村口眼巴巴地望着吧,当然,还有我的童年,我童年的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