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到,早晨起来,东边的山,就显得寒颤颤的。说话时,嘴里,一缕缕雾气冒出,袅袅的,如烟囱一般。尤其戴眼镜的人,从户外进屋,镜片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冬至以后,天越来越冷,再过八十多天,才会春暖花开,春风醉人。
这八十多天,就是数九寒冬,有人也叫数九寒天,就是母亲教我童谣中那段“数九歌”中的日子。
“一九二九,不伸手”,当然不伸手,伸出去,冷得就缩回来了。那时,一早,我去学校,母亲用火笼拢了火,我提着,一路摔着火笼,火旺旺地烧。可是,总要换着手提,不然,一只手烤熟了,另一只冻成了冰坨。
火很暖,但鼻涕照样流得老长,吸溜一声,又缩回去。
到了“三九四九”,就“冰上走了”。真的冰上走哎。那么长的河,都冻上了,白白的冰,还有冰花,射着人眼睛。我们不怕冷,掰了冰柱子,在嘴里舔着,有滋有味的。当然,不能让母亲看见了,会挨骂的。冷不冷?冷死了。活该,再玩冰,打死。母亲说。
母亲话音还在耳边回荡,我已经一跳,跑进了四十岁的门坎,时间真快!
“五九六九”,风仍硬,扎着脸,但较以往软乎点了,我们可以到“河边看柳”了。河边的柳树,在我小时,还很多,一棵一棵的,合抱粗。柳条一软乎,就冒出一颗颗鹅黄的芽孢。母亲说,不叫芽孢,叫柳眼哎——柳有眼哎。
母亲说话真逗,柳咋有眼?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柳眼,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多么人性的名词啊。从大字不识的母亲嘴里吐出,竟那么自然那么流畅,纯粹是从善良的心中流出,毫无装饰。
后来,地分给私人了,柳树荒着地,都让砍了。河边,光秃秃的,五九六九再来时,现在的孩子看什么啊?他们的母亲会教他们“柳眼”吗?
有柳的童年,多幸福啊,今天,我童年的梦里,“依旧烟笼十里堤”,都是因为柳树,都是因为母亲。
“七九”左右,河水就叮咚叮咚响了。我们哪儿,河床平,水是哗哗哗地响,从此白日黑夜地流淌着。母亲过河时,会抱着几块石头放在水里,做为桥,一早一晚,母亲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桥上,背着我,我流着鼻涕,和母亲的影子倒映在水里。
母亲的背也是桥,年轻时直,驮着我;现在弯了,更像桥了。
“八九雁来”,春天也就到了。那时,大雁会排成“一”字形,或者“人”字形,在瓦蓝的天边,远远飞来,和几朵白云相伴。母亲望着大雁,会发出“唠唠唠”的叫声,她说,这样一叫,大雁就认识家了,就停下来了。我也学着母亲,“唠唠唠”地叫着,声音悠长洁净,划过童年的早晨,或者黄昏。可是,大雁没停下来,远远飞走了。后来,再也没回来。到现在,再也看不见了。
只有瓦蓝的天空,还像童年那样。可是,我已经远离故乡了。现在的母亲,还站在野外,还“唠唠唠”地叫吗?真想化作一只大雁,展着翅膀飞回去,在母亲的叫声中,悄悄敛翅落下,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九九一满,大地回春,所有的草都绿了吧?所有的花儿都开了吧?所有的山都青了吧?所有的土地,也都变得软乎了吧?这时,“耕牛遍地走”,犁铧经过的地方,黄土翻起来,沉寂一冬的土,冒着热气,散发着清新之气,萌动着生命的气息。
这些生命,都是冬天的馈赠,是冬天的孕育啊。
春,原来是冬的儿子。
这时的母亲,就会跟在牛后面,碎着土块,或者撒着籽种,有时,也会站起来,望望远处的山,还有近处的房子。有时,她会站在高高的坡上,手搭在额前,向远处望。她是在遥望冬天的背影吗,还是在遥望远行的儿子。
一个个的数九寒天,就这样在母亲的遥望中远去;一年一年,就这样在数九寒天中远去。
一生一世,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想做一枝柳,永远青葱在母亲童谣的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