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圣道的暗号,一定是来了圣谕。来人果然悄悄亮了金桃子,双手奉上一条白绸,一言未发,退出喜堂。有莘氏展开白绸,乍看之下失色当地,道:“娃子,今晚若追不回莫老五,只怕咱这喜事真的办不成了。圣主命为娘明天一早带领大军赶往黄河岸边,并要你回返朝歌。”辛怜道:“去黄河岸边做什么?”有莘氏压低嗓音说道:“强渡黄河,突袭殷商,将战火引向中原!中原乃殷商京畿之地,遭此战火必定满目疮痍。那时我圣道直下殷地,天下定矣!圣主此谋可谓深远。”
辛怜恍然大悟,道:“原来圣主是要让西岐与殷商两败俱伤,坐收渔利。”
有莘氏道:“不错!只有一夜时间了,如果追不回莫老五,只有让他死才能挽回我母女的名声。”当即招来蒙秋和土行孙,道:“蒙秋,你带五百轻骑朝祝融国方向追赶,见到莫老五时,废话少说,立刻将他绑了。记住,只能追赶半夜,无论是否追上,明天日出之前必须回营。”又对土行孙说道:“在通往祝融国的路上有个地方叫‘黄龙谷’,距此一百多里,住着本帅的一位老友名唤‘道然’。”顺手拿出一段布条,用炭笔草草写下几字:“恳请道兄除掉莫老五和七姑。”写罢交给土行孙,道:“交给道然,速去速回。”
土行孙不识字,问道:“军帅,写的什么?”有莘氏故意轻描淡写地道:“自然是让他截住莫老五。”土行孙把布条塞进怀里,转身便走,故意调侃,道:“这莫老五真是傻冒,要是御妹跟我成亲,看我不笑掉几颗大牙才怪。”辛怜气得大骂:“丑人,谁要跟你成亲?”土行孙嘻嘻一笑,消失在夕阳余晖之中……
辛怜想起邓忠的话,恨恨地道:“让他死于呻吟,死于哭泣,死于哀求,死于万念俱灰,让他遭天打雷劈,焚骨扬灰……”
有莘氏朝姜良瞥去,只见他因乍得奇书而心无旁骛,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书卷,对喜堂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似乎根本不知道面前还有有莘氏、辛怜,身后还有“笑面双生”的存在,完全进入读书的至高境界。有莘氏冷冷一笑,道:“七姑即将命赴黄泉,就算你学会医治疤痕之术,又有何用?”
道然是邓忠的师父,极善用毒,伸向莫老五和七姑的,毫无疑问是一双毒手……
次日,日头将出,晨风习习。
有莘氏、辛怜站在辕门外,目光冷峻,希望奇迹出现。
蒙秋毫无所获,回营交令。辛怜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又将嘴巴抿住,严丝合缝的嘴唇不停地抖动。一道黑影掠过,土行孙立于有莘氏面前,施着礼道:“末将已将书信送给道然。”辛怜目不转睛盯住土行孙,盯视良久,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里全是泪水,既无奈又心酸,一直重复“命该如此”,也不知是在叹自己的命该如此,还是在叹莫老五和七姑的命该如此,既然书信已送达道然,今日就是莫老五和七姑的死期。
有莘氏再未发出只言片语,转身走进喜堂,一把夺去《黄帝外经》,踢翻姜良面前的案几,道:“该走了!”
《黄帝外经》与《黄帝内经》相对应。《黄帝内经》以黄帝、岐伯等人的对话形式,由汉文字发明者仓颉书就,分《素问》九卷,《灵枢》九卷,是中医理论体系的奠基之作,医者必修之书。《黄帝外经》是由黄帝时的神医俞跗所作,字字珠玑,高深莫测。姜良对《黄帝内经》早已烂熟于心,哪能在一夜之间再参详出《黄帝外经》?不过越是如此,越被深深吸引,虽只有一夜时间,姜良竟博闻强记,想把这部经书背熟,结果弄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姜良两眼血红,满脸眼屎,嘟嘟囔囔满口都是经书里的文字,道:“夫医者有《黄帝外经》,犹如水有源,木有根也……”有莘氏故意问道:“神医可学会了医治疤痕之术?”姜良嘿嘿一笑,又把脸绷紧,道:“汤剂所不周者,济以针法;针法所不周者,济以手术。非术不能濯磨,非医不能湔祓……”有莘氏见他似患癔症,奇道:“神医怎么了?”姜良忽然抬高嗓音说道:“呜呼!腐肉不除,以成脓血,痈脓搏骨,不日急死……”
有莘氏不由退了一步,道:“你,你疯了?”
姜良趿拉着鞋子,目光瞢眩,手舞足蹈,边胡言乱语,边蹒跚着出了辕门……
“笑面双生”跟着姜良不愁吃喝,自然追着去了。
望着三人的背影,有莘氏道:“疯了,神医疯了!”
军情紧急,有莘氏当即传令,移师黄河渡津!
鼙鼓声声,西岐大军浩浩荡荡而去,沉沉阴霾笼罩大地,狼烟将起……
且说莫老五、七姑。
姜良之所以敢对有莘氏说出莫老五二人的去向,是因为姜良判断二人早已走远,且会绕开大路,专走小道,根本无法追上。果如姜良所料,莫老五二人避开大路,行进在小道上。因不再面对辛怜,七姑似破笼之鸟,畅快无比。二人一口气走出三十多里,身后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声,七姑失色当地,道:“定是有莘氏追来了。”莫老五笑道:“是‘雪花豹’。”果然是“雪花豹”飞奔而至。二人同乘一骑,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日出一杆,二人来到黄龙谷。
顾名思义,黄龙谷四面山头恰似飞龙环绕,入口两侧兀起两道山坡,犹如两扇山门,旁边竖着一块巨石,上书“黄龙谷”三字。一条小径通往谷内,山谷幽深,林木参天,隐隐约约有几座草屋,错落有致。
二人想寻口水喝,便下马步行,朝谷内走去。
莫老五道:“‘盛世之法’若能得以顺利推施,天下太平,我和七儿就在此清净之地,搭上两座草屋,了此一生,岂不更好。不过,但凡推陈布新,都会有千难万险,更何况这是在根除隶主享乐之特权,阻力会更大。”
七姑道:“谁是天下最大的隶主?”
莫老五道:“自然是陛下。”七姑奇道:“既然陛下是最大的隶主,他该第一个反对‘盛世之法’,却为何同意让你推施?”莫老五道:“起初我以为这是陛下对二十多年来祝融国冤案的良心弥补,或者是陛下性情使然,对祝融国网开一面。后来才发现,陛下根本就不相信‘盛世之法’会成功,之所以让我推施,是想让我碰壁后回头。”七姑道:“大将军会回头吗?”莫老五呵呵一笑,道:“‘盛世之法’既然是所有隶人梦寐以求之法,只要天下隶人齐心推施,焉有不成功之理?”七姑道:“其实人都是自私的,隶人跟你打拼时,自然会万众一心,而一旦复国主政,有些隶人就会梦想成为新贵。”莫老五道:“只要莫老五一息尚存,就绝不让祝融国出现新贵,出现一个杀一个,出现两个杀一双。莫老五此生,非让隶人过上好日子不可!”七姑由衷说道:“真想在我的家乡也推施‘盛世之法’,让我的乡亲也能砸碎枷锁,过上好日子。”
二人边走边说,来到草屋前。
风住云散,寂静无声,莫老五忽然感觉到一种诡谲,停住脚步,道:“怎会如此古怪?”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声音发自屋后,莫老五当下屏住呼吸,拉着七姑朝屋后欺去。
二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屋后有十几棵大树,每棵树上捆着两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口唇青黑,头脑肿胀,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犹如在冬瓜上用锋利之刃轻轻划了一下,如鬼似魅。七姑一望之下,全身的寒毛直直竖起,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一位白胡子老者攒足了气力说道:“救命!”
莫老五踏步来到老者面前,奇道:“这是……”动手便解绳索。旁边一位黑胡子的人说道:“解不得!你要解开,我等就只有一死了。”白胡子道:“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有人有气无力附和:“死了更好,快给我一刀吧!”莫老五抽出佩刀,斩断绳索。众人或倒地呻吟,或昏死当地。
莫老五奇目打看,问白胡子老者:“到底发生什么?”白胡子老者道:“我等多是燕亳隶人,闻祝融国分田分地,便冒死结伴前往,不料遇到一个恶贼,被他捉到此地。”黑胡子道:“我等是祝融国人,也被贼人捉来。”
莫老五道:“恶贼捉你等做什么?”
白胡子老者道:“试毒!恶贼给我等灌服毒药,而后施救,每天三番五次,毒死,解救,再毒死,再解救……适才那恶贼又给我等灌下毒药,说半个时辰后再来解毒。”
难怪这些人都显得中毒极深,莫老五一生最是怜贫惜弱,怒火蓬勃而起,喝道:“竟有此事。”七姑听得头皮阵阵发麻,问道:“会不会是邓忠?”莫老五道:“不会,邓忠不在此地,再说这等下毒手法比邓忠高出许多。”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声大笑。白胡子老者结结巴巴说道:“恶贼来了!”众人簌簌发抖,几个胆小的吓得当场晕厥。
莫老五骂道:“恶贼,滚出来!”
白影一闪,面前多出一个道人。此人白须白发,身着白色道袍,生得狮鼻吊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辈。莫老五一怔,道:“没想到恶贼竟是一个道长。”那道人咂咂嘴,道:“说错话了吧!适才你还说贫道的下毒手法比邓忠高明,现在怎又说贫道就是恶贼了呢?呵呵,贫道刚想夸你慧眼识珠呢。”
莫老五指指地上的隶人,凛然说道:“交出解药!”
那道人斜睨着莫老五问道:“敢问这其中可有你的亲朋好友?”莫老五道:“没有。”那道人一撇嘴,道:“那你为何救之?”莫老五哼道:“天下隶人是一家,只要是隶人,就是我莫老五的兄弟姊妹!”
忽听有人叫道:“原来是大将军!”
莫老五循声望去,只见地上趴着一个青年,便道:“你认识我?”那青年原本昏死在地,被说话声惊醒,挣扎着爬到莫老五面前,道:“大将军,小的名叫‘狗子’。”指指其中的几个隶人,道:“我等原来都是义军兵士。”
闻知是自己的旧部,莫老五又惊又喜,更加震怒。
狗子冲众人喊道:“大将军已到,再不用惧怕恶贼!”
众人见了莫老五就像见了救星一样,纷纷道:“大将军,杀了恶贼!”
莫老五转过身盯住那道人,道:“你的死期到了!”那道人并未惊慌,看看天色,道:“该是解毒了,否则这些人都会死掉,岂不可惜?”说着在怀里摸了一把,朝地上随意弹了几下,众人果然停住呻吟,不再抽搐。手法干净利落,强过邓忠十倍,莫老五忙冲七姑递了眼色,要七姑留意,莫中了他的暗算。
那道人笑了一下,道:“大将军来我草庐,蓬荜生辉。”莫老五不愿跟他多说,拉开架势,道:“出手吧!”那道人咂咂嘴,道:“来者是客,何况是大将军,就算是话不投机,也不能见面即打。”莫老五道:“报上姓名。”那道人道:“大将军因在怒愤之中,自然是头脑混沌。其实你早该想到,比邓忠手法高明的,自然是邓忠的师父……”
莫老五、七姑惊得一跳,齐声说道:“你是道然?”
七姑道:“邓忠学得下毒功夫是为报仇,情由可原,而你却无端害人,让人不齿,师徒差别怎会如此之大?”
道然笑着说道:“雨虽大却不润无根之苗,道虽深然不度无缘之人。我二人有缘,成为师徒,有何怪哉?我师徒之所作所为并无差别,与大将军所推施的‘盛世之法’乃异曲同工,怎说让人不齿呢?”
莫老五骂道:“满嘴喷粪!这等害人勾当,怎能跟我堂堂‘盛世之法’相提并论?”
道然并未发怒,咂咂嘴说道:“你我都是在做前人从未做过的事,创举,嘿嘿,都是创举,所以异曲同工。世人常用之毒无非十几种,多数被人识得,并能配制解药。若贫道也步人后尘,如何还能傲视天下?贫道另辟蹊径,潜心研制新毒,业已尝试了三百六十种毒,其中八十一种无药可解。不过贫道若不拿人试验,又如何能知新毒之功效?”
莫老五指着狗子等人说道:“三十多个隶人三十多条命,本大将军今日要为他们报仇!”
道然又咂咂嘴,道:“大将军又错了!我在此已有十年,怎会才拿这几个人试验?”莫老五惊道:“你害死了多少人?”道然道:“哪里还能数得清?被贫道捉来,三个月内反复服毒、解毒,待其心肝俱已糜烂,贫道再赐其一副剧毒之药,送其归西。”指着一处小山丘,说道:“大将军请看!看似山丘,并非山丘。”
狗子早已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大将军,那些都是隶人的尸骨!”
山丘果然是由尸骨堆成,只是发黑发暗。
七姑忽然作呕,忙捂住嘴巴……
道然笑道:“凡被贫道毒死之人,肉与筋皆会化为脓血,只余一副骷髅。日久天长,这山丘之上竟还长出星星点点的灌木呢。”
莫老五骂道:“狼心狗肺之徒!”呼啸一声,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双掌直直拍向道然双肩,欲一招毙其于掌下。道然虽是用毒高手,武功却是平平,怎会是莫老五的对手,且莫老五出手于搭话之时,让人猝不及防,道然如果转身躲避,则正好将侧身露给对方,只怕不消一招半式,就会一命呜呼。道然退无可退,尖叫一嗓,只得伸手硬接。耳听“啪”一声,四掌对接,道然被震得连连后翻,滚滚而去。
道然已有些年岁,受此一掌,登时脸色蜡黄,窝憋于地,爬了几次竟未爬起,十分狼狈。
狗子等人十分解气,哈哈大笑。
道然火冒三丈,喝道:“笑啥?”
狗子等人齐声道:“大将军,宰了他!”
莫老五飞步递掌,杀招送至。
道然骇声叫道:“且慢!”莫老五掌停半空,喝道:“怎样?”道然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弹弹手上的尘土,朝莫老五嘿嘿笑了,道:“大将军休要得意……”说话间忽然抬手撒了一把。七姑急促叫道:“留意!”言犹未了,耳听道然大声叫道:“大将军,看看你的掌心!”
莫老五两手掌心凸起一块紫红血斑。
道然道:“哈哈,中毒了,呵呵,无药能解,哼哼,去死吧!”
莫老五道:“龌龊小儿,我先杀了你……”挥掌之时,突然腹内绞痛,哪里还能动弹?道然道:“若不动真气,尚有一个时辰;若动真气,立死当地!”莫老五咬着牙说道:“莫老五就算是立死当地,也要把你这恶贼除去,省得日后再祸害民众。”猛然起掌,忽然心口一疼,一缕乌血顺嘴角淌出,身体晃了两下,险些摔倒。
七姑吼道:“恶贼,我杀了你!”身随声起,朝道然攻去。
道然虽然在莫老五面前过不了几招,但在七姑面前却能占得上风,更何况他随时都能下毒。莫老五担心七姑遭他暗算,急急喊道:“七儿住了!”七姑哪里肯听,一招紧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
若非莫老五赶到,狗子等人都会像那些堆成山丘的人一样,化为脓血而死。今见莫老五中毒,七姑吃紧,狗子等人尽管身体虚弱,但个个豪气冲天,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是否有武功,毅然加入战阵,毫不顾惜生命,与道然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