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子醒来已是两天之后,浑身奇疼,刚睁开眼,一缕亮光刺痛双目,忙又闭了。
姜良道:“你五脏六腑全被伤及,十二经脉都已崩断,要不是遇到我这天下第一神医,你早就去见阎王爷了。记住,三个月内你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更不能运功。否则一旦气血涌动,轻则伤情复发,重则一命呜呼。要想恢复武功,至少需要三年。”
一惊之下,云中子翻身欲起,一阵钻心疼痛,根本动弹不了。云中子问道:“这是哪里?”姜良道:“自然是朝歌。”云中子惊道:“贫道还没打出朝歌?”
姜良没正面回答,问道:“谁下的手?”
云中子道:“闻太师。”
姜良惊道:“原来你中的是‘黑砂掌’,难怪九死一生。”来回踱了几步,道:“闻太师是什么人,那是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武功列‘四大天霸’之首,遇到他只能你受伤。”
云中子道:“遇到这个糊涂太师,天下堪忧啊!”
姜良道:“别说那些废话了,我问你,你可有金子,银子也成?”
云中子道:“贫道一无所有。”姜良连声哀叫:“大爷这下可赔惨了!”云中子苦笑一下,道:“神医还是嗜金如命。”姜良脖子一挺,道:“废话,谁不爱财。”云中子道:“天下已是危若累卵,你却计较几两银子,真是胸无大志。”听他出言相讥,姜良喝道:“大爷乃是行医之人,谁得了天下与大爷何干?”
云中子道:“杀伐四起,难免死伤……”
姜良嘿嘿一笑,将他打断,道:“我这行医之人,就怕世上没有病人。杀伐四起,伤者无数,都来找我医治,你说我能挣多少钱?”云中子道:“你只管一人挣钱,难道不管天下民众之生死?神农为救民疾苦,遍尝百草,不惜身中七十二毒,德同地厚,义与天齐。你口出此言,不怕辱没先祖?”姜良嗤了一下,道:“卖雨伞的谁不盼着天天下雨?”指指云中子身边那人,道:“为救他,你知道我得了多少钱?”
云中子这才朝身边之人看了,只见他面色煞白,嘴唇干裂,毫无生机,道:“这人是谁?真的得了麻风病?”姜良又嗤了一下,道:“那是在吓唬那帮鳖孙呢,你也能信?这人叫莫老五……”
云中子忙道:“可是造反隶人莫老五?”
姜良道:“是咧。”云中子仔细瞧了,奇道:“他怎会在此?你怎会救他?”姜良道:“那日你我被金圣使和圣道众人围攻,后来大爷被那俩丑婆子送到这里,又弄来许多草药,让我潜心探究‘鸳鸯梦’。突然有一天,莫老五被土圣使等人抬来……”云中子道:“莫老五与王师激战于东海,因何受了重伤?因何被邪道人物抬来?其中又有什么阴谋?”疑问颇多,一时无法弄清,耳听姜良又道:“我当即给莫老五诊治,发现莫老五病得十分奇怪……”
云中子心头一跳,忙问:“难道又像苏妲己?”
姜良道:“这倒不是。莫老五心肺被利箭所伤,本不该活命,但他却活了下来,这是一奇。其二,心脉既乱,理应癫疯狂躁,莫老五却神清气静,毫无癫狂之相。最让人称奇的是,莫老五的心脉时逆时顺奔涌流动,似乎被人调过,要不是这样,他也早死了。姜良行医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病症。”
云中子道:“等他醒来一问便知,怕只怕又是邪道作祟。”
姜良听得刺耳,道:“臭老道,你别一口一个‘邪道’,圣道里也有好人。”
云中子笑道:“得人钱财,替人掩饰,也是人之常情。”
姜良嘿嘿笑了,回归到原来的话题上,道:“天下大乱,伤者都来找我医治,我就能挣他一座金山!要不是莫老五造反,哪会受伤,我又哪能挣到二十两金子?所以,我盼的就是天下大乱。嘿嘿。”
云中子惊道:“邪道给了你二十两金子?莫老五对邪道会如此重要?”
姜良瞥了他一下,道:“管他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给金子。”
云中子思忖一回,道:“莫老五若被邪道利用,危害不浅……”
一言未了,院子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响,紧接着屋门被人踢开。
云中子面色大变,再想藏身已是不及……
随着一声大笑,一个扁头矬子被众圣士簇拥着来到,眼白布红丝,满身飘酒气,肩上蹲了个小猕猴,正是土圣使。
云中子一凛:真是冤家路窄!
土圣使见云中子面呈死灰,料他重伤在身,便没去理会,径直走到姜良面前,揪住衣领喝道:“圣主让你救莫老五,谁让你把云中子弄来的?”姜良深知圣主的“鸳鸯梦”离不开他,有恃无恐,喝道:“大爷爱医谁就医谁,不用你管。”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巴掌,姜良哪里吃过这等亏?手捂腮帮,大声喊道:“打人了,打大爷了!”撒泼耍赖,乱喊乱叫。
正邪不两立,云中子已知凶多吉少,笑着说道:“神医,适才你还说邪道里也有好人,敢问这个丑贼可是好人?”姜良“呸”了一口,道:“臭老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云中子笑笑说道:“这下你信了吧,邪道里没有好人。”
土圣使慢慢转过身,鼓起眼珠盯着云中子,缓缓起掌。姜良喝道:“你敢动他,大爷这就走了,再不救莫老五,看你如何向圣主交代。”土圣使冷冷地道:“你说十天内把莫老五弄醒,今天就是第十天,怎还不见动静?”姜良道:“还差一个时辰,日中时分莫老五自会转醒。”土圣使哪里会信?道:“再过一个时辰只怕就凉了!”冲云中子嘿嘿一笑,道:“本圣使送你上路,一路走好!”说罢挥掌便劈。
云中子丝毫不能运功抵御,心头一凉,只得闭目等死。耳听有人喝道:“住手!”声音虽不大,却有一股威严。姜良喜道:“你可来了!这半天你去哪儿了?”云中子心头一喜,睁眼望去,见是一位面蒙黑纱的女子。
这女子说道:“任何人不得打扰神医。”
土圣使道:“中原是本圣使的辖地,云中子既然在中原,理应由本圣使处置。”原来圣主将中原事务委托给了金圣使,土圣使为此满腹牢骚,对云中子下手,也是想出一口恶气。
这女子道:“中原事务暂由金圣使掌管,你不得干涉。”土圣使道:“金圣使算个屁,敢在中原发号施令,老子……”话音未落,这女子已摸出一个金桃子。见金桃子犹见圣主,众圣士慌忙跪倒,齐声颂道:“圣主万寿!”因此举来得突然,土圣使呆于当地,未及下跪。这女子将金桃子举到土圣使的鼻尖前,道:“见圣主不拜,掌嘴!”
土圣使这才省悟,赶紧跪倒,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姜良道:“不算,让我来!”不等那女子发话,跳过去朝土圣使脸上左右开弓甩去两个大耳刮子,边道:“你打大爷一个,大爷还你俩。”金桃子就举在面前,土圣使哪里敢动?揉揉脸颊,朝姜良狠狠盯去一眼。
这女子道:“土圣使,走了!”
土圣使崩出两个响屁,带着属下忿忿去了。
云中子一阵失望,没想到这女子也是圣道人物,看来今日必死无疑了。云中子无意中与她对视一下,不料这女子微微一惊,旋即掩饰过去,转身便走。这女子眼神突起的这一细微变化,让云中子怦然一动,适才他已觉出她的声音有些耳熟,看她身材模样似乎在哪里见过,凝思片刻,云中子突然叫道:“怎么可能?姑娘慢走,你姓甚名谁?”
那女子依旧背对云中子,答道:“圣道侍者七儿。”
云中子道:“不对!你是七姑!你不是死了吗?怎么……”
那女子慢慢回过身,已是泪湿面纱,冲云中子一揖到地,道:“七姑拜见道长。”
这女子果然是七姑!云中子惊喜万状,道:“你怎会还活着?真是匪夷所思!”
七姑道:“七姑死而复生,的确匪夷所思,也是一言难尽。当年蒙道长倾力相救,七姑谢过。”姜良奇道:“死而复生,难道你遇到比我还高明的神医?”如坠云雾之中,转向云中子急道:“到底咋回事?”
原来,在本书开篇时,云中子云游至大巴山。那时,七姑的六位亲人一日之内俱死于非命,死前无打斗痕迹,死时无痛苦之状,只是死者的手臂上都多出一个奇怪的图形。依族制,七姑必须自毁容颜以致哀思,于是在脸上割划三刀,皮开肉翻,血喷而亡。云中子将七姑葬于山坡之上,抚琴一曲,以慰芳灵。不料,黎明时分一声巨响,七姑的坟墓冲天而起,待尘埃落定,原本突起的墓冢,变成一个地洞,深不见底。从那时起,云中子就暗下决心,定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今遇七姑,怎不令他震惊?
随着云中子述说,七姑早已泣不能声。
姜良问七姑:“你被何人所救?”
云中子问七姑:“你怎么入了邪道?”
七姑道:“七姑正是被圣主所救……”
一语未了,传来脚步声,耳听有人喝道:“仔细搜了!”紧接着屋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闯进来几个兵士,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姜良不会武功,七姑武功平平,云中子尚不能动弹,三人面色大变……
一个头目带着三个兵士闯进屋里。那头目一眼瞧见云中子,神色兴奋,在床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道:“道长,没想到你藏在这里,也该我们弟兄领赏,得来全不费工夫。”瞧瞧莫老五,又问:“这人是谁?”
姜良想故伎重演,把他们吓走,叫道:“他得了麻风病,还不快跑。”
不料这头目根本不信,恶狠狠盯住姜良,道:“窝藏钦犯,论罪当斩。可惜趸盆已填,只能赏你一刀了。来人!”
姜良故意理直气壮叫道:“且慢!”
飞黄腾达之日已然来临,这头目便也不在乎这一刻,笑道:“说!”姜良大刺刺走到那头目面前,抬手拍去一巴掌,喝道:“我奉尤浑大人之命在此密制神药,你敢打扰,就是死罪!”那头目微微一怔,旋即嘿嘿笑了,慢慢伸出手,抓住姜良的衣领,道:“实话告诉你,我是尤浑大人大管家的小舅子麻三,老子可是鼎鼎大名。”忽然喝道:“少给我来这一套!”冲兵士令道:“都带走!”
姜良登时心头虚晃,把麻三的手掰开,哈了哈腰,道:“兄弟请高抬贵手,我给你钱,只要别拿人。”麻三冲他上下瞧了,见他一身叫花子打扮,趿拉着一双破鞋,满身臭气,哪里会信?这时有个兵士说道:“两个厢房堆满草药。”麻三问姜良:“什么草药?”姜良又哈了哈腰,道:“都是名贵药材。”麻三眼睛一亮,又一眼看到七姑,只见七姑身姿婀娜,亭亭玉立,虽面蒙黑纱,但仍能看出眉清目秀,相貌甚美。麻三垂涎欲滴,冲姜良嘿嘿笑道:“药材和这妞儿我都要了,可以不带你走,换你一条命。”情不自禁走向七姑,一张臭嘴凑了过去。
姜良跳起来喝道:“你放屁!”冲过去阻止,被麻三猛推一把,“噔噔噔”退到墙根,“嘣”一声后脑勺撞到墙上,一时金星乱冒,顺着墙壁缓缓滑去,懵坐于地。此时已无计可施,姜良只得撒泼耍赖,扯着嗓子喊道:“打人了,打大爷了!”
七姑又气又急,甩给麻三一个耳光,反手一掌,当胸拍去。麻三略略一闪,一把将七姑抱住。麻三本就生得人高马大,而七姑虽然会些腾挪工夫,但毕竟是半路出家,哪是他的对手?奋力挣扎仍旧无济于事。
兵士个个嬉皮笑脸,声声淫笑。
云中子大怒,再也不顾姜良的吩咐,运气至“膻中”大穴,反压“关元”,顷刻间任督二脉各个大穴“突突”跳动,十二经脉周身运行。明知如此运功或许立刻丧命,却也毫不顾惜,云中子毅然将真气凝于掌际,大喝一嗓,猛然跳起,冲麻三后心挥去。
姜良惊叫一嗓:“臭老道你不要命了?”
按常理,云中子这一掌下去,麻三定会骨断筋折,登时毙命。不料递掌瞬间,真气全散,这一掌绵绵地按在麻三身上,云中子全身松软,目翻白珠,当即昏死。
麻三知道云中子中了闻太师的“黑砂掌”,压根儿没防备他从背后偷袭,一惊之下,回身见云中子已然倒地,喝道:“休想坏我好事!”恶狠狠踢去一脚,美人就在面前,自然不再理会。
姜良骂道:“畜生住手!”忽然想起下毒,急往怀里摸了一把,趋向麻三,这时恰好一个兵士过来。这兵士伸着长脖子色迷迷地想看七姑如何被调戏,猛见姜良面带诡异,情知有变,“啊”了一声。姜良朝他脸上顺手抹了一把,这人又“啊”了一声,登时中毒身亡,姜良继续欺去。麻三因被云中子偷袭过,并未放松警惕,扭身一脚把姜良踹倒,一张丑脸毅然贴向七姑。姜良疼得大骂:“鳖孙,把大爷踢死了,哎哟!有本事冲你大爷来!”眼睁睁七姑受辱,姜良急怒交加,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忽听麻三惨叫一声,轰然倒地,口鼻冒血,一命呜呼。
只见莫老五堂堂立于面前,比众人高出一截,威风凛凛。
姜良喜道:“莫老五,你是被我救的,就得听我的话,快把他们都打发了!”扭头朝屋外瞥了一眼,只见阳光灿烂,正是日中时分,当即满脸得意,大声说道:“我说怎的,日中时分莫老五就会醒来!”
莫老五并不知眼前发生何事,但他常年征战,时怀警觉之心,乍醒之时恰恰看见七姑受辱一幕,顿时心肺气炸,翻身跳起朝麻三的头颅挥去一掌。这是何等的掌力,尽管隔着头盔,麻三还是承受不了。
余下的两个兵士稍愣片刻,见势不妙,扭头便跑,转瞬跑到当院。姜良生怕招来更多兵士,冲莫老五急促喊道:“快,不能让跑了。”莫老五不慌不忙,纵身跳起,在空中翻个一个跟头,稳稳落于兵士前面。两个兵士慌慌张张挺矛刺去,莫老五身形一错,将两只矛头夹于腋下,臂膀轻晃,两个兵士被甩出数丈,头破血流,死于非命。莫老五随后一欺,落于屋内,动作连贯,挥洒自如。
姜良目放光彩,由衷赞道:“好身手!”踢了踢麻三的尸身,嘿嘿笑道:“领赏去吧!”
莫老五走向七姑,见她眼含泪珠,浑身战栗,瀑布般的黑发微微抖动。莫老五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怜意,心脏被这股怜意刺得隐隐作疼,尽管此时尚不知七姑的身份,却感觉与她似曾相识,莫老五道:“姑娘,让你受惊了。”惊险乍过,七姑心绪尚未安定,心头突然莫名一悲,两颗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迅速滑落,渗入黑纱之中,道:“大恩难报,多谢了。”莫老五道:“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
姜良冲莫老五呵呵一笑,道:“你昏迷这二十天,要不是这姑娘喂汤喂药,你也活不到今天,你还得谢她咧。我看你二人谁也别谢谁了,扯平。”
莫老五惊道:“我昏迷了二十天?”朝七姑抱拳当胸,一揖到地,道:“姑娘恩重如山,莫老五终身不忘!”七姑想用双手搀扶,忽觉此举有些亲昵,忙抽回手。但见莫老五躬身于前,久久不起,便又想去搀扶,来来回回,不知所措。忽听云中子“哼”了一下,七姑叫道:“神医,快救道长!”
姜良俯身在云中子脉处摸了一把,叫道:“哎呀!这臭老道脉息全无了……”
且说丹枫飞马朝冀州而去,这日到了那医堂门前。
丹枫推门而入,只见姜老汉在捡药,黄氏边嗑瓜子边呵斥一个女子,瓜子皮丢得满地,显然已闲嗑了半日。那女子正在捣药,一下一下又一下,发出“嘭”“嘭”声响,相当吃力。当时的药杵、药臼均为石制,十分笨重。
望见丹枫,黄氏忽地站起,不顾抹掉粘在脸上的瓜子皮,惊道:“你还真来了?”
丹枫摸出十两银子放于案几上。本来要三两已是狮子大开口,没想到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黄氏大喜过望,脸上的大黑痣突突乱跳,连声说道:“将军有信有义,世间难寻。”忙搬来凳子,用衣袖擦了擦,眉开眼笑请丹枫入座。
丹枫问道:“我那小兄弟呢?”
黄氏神情尴尬,慌慌张张跑过去,把那捣药的女子扶到床上坐了。因担心被丹枫怪罪,先在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满脸堆笑,道:“我不是人,我狗眼看人低,我该千刀万剐,我……”丹枫道:“小兄弟何在?”黄氏努努嘴,道:“这就是你的‘小兄弟’,不过不是小兄弟,是位小妹……”
丹枫大惊,移目细望,这女子果然是被他所救之人,只是做梦也没想到,竟是一位美貌姑娘,丹枫吃吃说道:“怎会……难道……你真的是……”
这姑娘嘴巴撇了又撇,“哇”一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