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来道:“准备变戏法吧。”
花大姐奇道:“变戏法?”说罢又哭,道:“现在是保命的时候,谁还有心思跟你玩笑?”
张不来道:“不妨一试,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花大姐连声应道:“好好好!”往腰眼里摸了一把,道:“我这儿还有金子,大不了买咱俩的命。”
“歪瓜”摸了一把歪脸,甩去一把冷汗,上牙磕着下牙说道:“还有我的命,得一起买。”
张不来等人都交出了武器,被押往玛雅首都卡拉科姆鲁。
卡拉科姆鲁是一处重要的玛雅遗址,整体布局和雄伟的建筑保存得非常完好。在伊凡出任玛雅长老五百年后,玛雅人即迁都于此,进入“卡拉科穆尔王朝”时期。在此后的1200多年里,卡拉科姆鲁一直是这一王朝的首都。从保存下来的各种建筑物上可以看出,该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仅仅次于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中国长安。2002年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评价,该城“在12个多世纪的历史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玛雅一直实行长老制,而各部落、各城邦又有自己的长老和祭司,各自为政,之间往来不多,但卡拉科姆鲁是玛雅共同的都城。
鳞次栉比的建筑,纵横交错的马路,恢宏的殿阁,无不显现这座城市的气势。张不来一行都在忐忑之中,谁也无心观赏,一直走到城市中心广场。广场正中竖着两杆大旗,一杆上画“太阳神”,一杆上画“羽蛇神”。广场上聚有十万之众,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只是大多衣衫褴褛,面呈菜色。广场东侧是一个高大的祭台,玛雅武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于祭台四周,祭台上挺立着众多武士,个个手捧砍刀,雄赳赳气昂昂。毫无疑问,祭台就是杀人的场所。
千只螺号一齐吹响,呜呜咽咽恰似索命号角。
张不来走在最前面,其后是花大姐、牧人和“歪瓜”等人。走着走着,“咕咚”一声响,花大姐晕倒在地。牧人和“歪瓜”将她搀起,一左一右拖向祭台。花大姐面色如土,汗粒如豆,浑身打颤,嘴里嘟嘟囔囔,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慢点儿走啊,多活一会儿。”
祭台上摆着一个大案几,案几前端坐着一位老者,六十来岁,个头不高,精神矍铄,一身长老服饰,正是玛雅大长老卡安。旁边站着一位青年,二十二三岁,生得风流倜傥,只是面色苍白,不住咳嗽,弱不禁风,正是卡安长老的独子、小王子吉科。
张不来一行被押至祭台下。大祭司姆姆登上祭台,对卡安长老说了几句。卡安长老面带愠色,朝张不来等人瞧了一回。张不来以手扶胸,躬身行礼:“殷地安!”不料,卡安长老当即起身,郑重还礼:“殷地安!”姆姆、吉科以及十万玛雅人跟着回礼:“殷地安!”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声音高亢,可见这一礼节在玛雅多么神圣。
卡安长老坐了,道:“既然是华夏中土的宗亲,那就不必客气了,请选择升天之路。”他的话里有不少华夏古语,不用牧人翻译,张不来等人也听得明明白白,想必作为玛雅长老,华夏语言是其必修课。
花大姐“扑通”跪倒,边作长揖边哭嚎,说一句揖一下,道:“皇上行行好吧,皇上开开恩啊,饶了民女的狗命吧,民女可不想死啊!”在她眼里玛雅长老就是玛雅皇帝。
卡安长老莫名其妙,显然没听懂花大姐的陕西话。
张不来把花大姐拉起来,尽量放慢语速,对卡安长老说道:“十万民众会聚于此,玛雅定有大事,卡安长老不妨直言相告,说不定我等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卡安长老果然点了点头,道:“太阳神发怒,玛雅灾祸连连,今日聚众祭祀。”
张不来道:“可是玛雅遭受了连年大旱?”
花大姐悄悄拉了拉张不来的衣角,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不来低声说道:“路上你没看到吗,地都裂了。”
卡安长老道:“不错,玛雅连年大旱,粮食歉收,饿殍载道,杜斯·彼拉斯首先被人哄抢,从而引发部落间无休无止的你争我夺,死人无数。生人闯入玛雅领地,会惹怒太阳神,给玛雅带来灾祸。只有割下生人的头颅,或挖出生人的一颗跳动的心,敬献给太阳神,才能消除灾祸。宗亲,请吧!”
花大姐拉住张不来的衣角,抖抖地道:“还要杀咱。”
张不来低声喝道:“闭嘴!”
卡安长老所说的“杜斯·彼拉斯城被哄抢”一事,考古证实发生在公元761年,而中国的“安史之乱”是在公元755年至公元763年,时间重叠,那场旱灾无疑是全球性的。现存的玛雅石刻记载,杜斯·彼拉斯城是玛雅的一个不小的城邦,在遭到哄抢的第八天,饥民们开始杀人,并砸烂王宫、神庙。当地发现一个山洞,里面有13个8岁至55岁的男人的头颅,均为非正常死亡,专家推测是事变的牺牲者,印证了玛雅石刻记载的真实性。正是杜斯·彼拉斯城遭哄抢事件,拉开了玛雅文明衰落的序幕。
吉科一阵大咳,道:“父亲,别再杀人了。”
卡安长老道:“这是祖制。”
吉科道:“可是祖制不对宗亲。”
张不来显得不慌不忙,朝吉科望去一眼,对卡安长老说道:“除了旱灾,卡安长老还有一灾。”卡安长老奇道:“是什么?”张不来道:“请问卡安长老,身旁的可是贵子?”卡安长老道:“是。”张不来道:“贵子经常咳嗽,昼夜不息,咳则见血,睡则出汗。对卡安长老来说,无疑又是一灾。”
卡安长老不由站起身,问道:“宗亲如何得知?”
花大姐又忍不住,再次拉拉张不来的衣角,悄声问道:“你咋知道咧?”
张不来道:“他得的是‘痨病’,长安也有。”“痨病”就是现在说的“肺结核”,后期会经常咳血,当时是不治之症。张不来把花大姐的手扒拉开,朝卡安长老抱拳一礼,道:“请恕我直言,玛雅已有多人身患此病,而患得此病,长则数载,短则数月,便会升天而去。”
卡安长老一步一步走下祭台,来到张不来面前,抱拳施礼,目光恳切,道:“宗亲,你可有法子救这娃子?”
花大姐急忙拽拽张不来的衣角,意思是让他赶紧应承下来,至少不会马上被杀。不料,张不来冲卡安长老摇了摇头,道:“此病在中土颇为常见,多数命不能保。”花大姐气得使劲掐了张不来一下。
卡安长老顿时眼圈泛红,道:“宗亲说的是实话,没有欺蒙本长老。不过……”朝花大姐瞧了一眼,对张不来说道:“宗亲蛮可先应承下来,至少不会马上升天,不知宗亲为何没有如此?”
张不来道:“卡安长老,我虽然没本事救你的娃子,但我能救你的子民。”
卡安长老一怔,道:“如何救?你能弄些吃的来?”张不来摇摇头,道:“不能。”卡安长老道:“草根树皮都快吃完了,既然太阳神不再眷顾,玛雅民众只有饿死。”话说得十分悲怆,说完挺起胸膛。
张不来道:“华夏中土有句俗语,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卡安长老问道:“还有别的生路?”张不来十分肯定,道:“有。”卡安长老道:“路在何方?”
张不来道:“太阳神自有谕示。”
卡安长老道:“大祭司时常祭祀,太阳神无动于衷,并无谕示。”张不来道:“卡安长老,我等正是受太阳神的引导,才进入玛雅领地。”指着花大姐,又道:“这位就是太阳神的天使。”卡安长老冲花大姐上下打量一回,摇摇头,显然不信。
张不来用陕西土话对花大姐说道:“现在你就是天使,别再哭天嚎地的,装得要像,听明白了吗?”花大姐吃吃说道:“天……天使,我是天使?”张不来道:“准备变戏法。”花大姐怯怯地道:“这能行吗?”张不来道:“只要你能镇住卡安长老和姆姆,再镇住台下民众,其他的不用你管,保你不死。”花大姐顿时信心百倍,连声应道:“好咧!”
张不来对卡安长老说道:“请允‘天使’登台,太阳神会让卡安长老、姆姆大祭司和小王子一看究竟,辨别‘天使’身份。”
卡安长老半信半疑,朝花大姐双手礼让。
张不来、花大姐、牧人和“歪瓜”,以及背着花大姐包袱的几个水手船工,鱼贯而出,登上祭台。
花大姐让“歪瓜”打开包袱,取出几样东西,然后笑着说道:“皇上,不好意思,我得用用皇上的龙椅龙案。”卡安长老没听明白,张不来重复一遍,卡安长老点点头。众人七手八脚在案几上铺了块黄色桌布,摆上两个小罐。
花大姐命众人后退,挽起衣袖,拍拍手,意思是让卡安长老等人看清楚了,手里空无一物。花大姐道:“皇上,大祭司,小王子,请看。”卡安长老三人围住案几,目不转睛。花大姐两手各拿起一个小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布上,道:“请问三位,这是什么。”
吉科用指尖粘了一点,放进嘴里,道:“盐巴。”
另一堆不用尝,一看就知道是沙土。
花大姐道:“一堆是细盐,一堆是细沙,现在我把两堆混在一起,请看!”细盐是白的,细沙是黄的,混在一起,一堆里有白有黄,有盐有沙。确认卡安长老三人都已看清,花大姐双手罩住。按照以往在长安的表演,接下来她该说“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但考虑到这里是玛雅,必须增加一些神秘感,便搜肠刮肚想词儿,眯着眼睛摇着脑壳说道:“天灵灵,地灵灵,猪八戒,孙悟空,南天门,北斗星,大螃蟹,小蜜蜂,呜呜呜,嗡嗡嗡……”双手慢慢移开,细盐、细沙复原,各自成堆。
吉科又用指尖粘了,放进嘴里,讶异不已,道:“是盐巴。”
卡安长老、大祭司姆姆仔细瞧了一回,白黄分明,盐是盐沙是沙,一目了然,二人奇得面面相觑,若非神助,哪能如此?
张不来冲花大姐递了个眼色,让她继续表演。
花大姐朝姆姆脖子瞧去,姆姆戴了个项链,项链坠儿像个大眼睛的小动物,金光灿灿,煞是可爱,让干瘪的脖子生辉不少。花大姐道:“大祭司,可否借用一下。”姆姆摘下坠子,交给花大姐。
这是玛雅人特有的垂饰,被称作“大眼睛的动物”,当年伊凡在萨斯长老的山洞里第一次见到。因其外形酷似二十世纪才出现的飞机,又被人们称为“黄金航天飞机”。
花大姐让“歪瓜”用托盘端出五个鸡蛋,放到案几上。花大姐用两个手指头捏住项链坠儿,伸到姆姆面前,说道:“大祭司,请吹一口气。”姆姆吹了一口,花大姐手晃了一下,然后伸开五指,项链坠儿不见了。姆姆奇道:“哪里去了?”花大姐指指鸡蛋,道:“钻进去了。”姆姆哪里会信,摇摇头再摇摇头,道:“不可能!”迟疑着拿起一个鸡蛋,问道:“是这个吗?”
花大姐笑而不答。
姆姆瞪大眼睛仔细瞧了,蛋壳完好,未见丝毫破损,在花大姐的示意下,姆姆磕开鸡蛋,项链坠儿正在里面!
张不来料定玛雅人一定不会变戏法,于是用这种方法,并利用玛雅人对太阳神的崇拜心理,让玛雅人相信他。卡安长老、姆姆和吉科果然对花大姐和张不来深信不疑,吉科连声说道:“果然是天使!”姆姆更是诚惶诚恐,生怕得罪“天使”。玛雅民众望见了三人的表情变换,个个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镇住这三位首领还不够,必须再镇住玛雅民众,张不来让牧人、“歪瓜”和几个船工帮忙,在祭台上用黄布围了个圆圈,让人看不到里面,随后把案几抬进圈内,并招呼花大姐开始。
花大姐因成功地耍了两个小魔术,勇气倍增,望见台下无数观众,似乎回到了长安,进入了当年街头变戏法的状态,敲起铜锣,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猛然发现不对劲,不尴不尬笑了一下,撂下铜锣,高挽衣袖,在空中虚抓一把,顿时手里多出一副“骨牌”。
“骨牌”,古称“牌九”,起于唐代,盛于宋朝。“骨牌”当时为纸制,比今天的扑克牌略窄,主要流行于民间,宋高宗时传入宫中,改由牙骨制成,正式称为“骨牌”,也叫“牙牌”。1849年8月16日,意大利传教士多米诺从中国回到阔别八年的意大利米兰,带给他女儿小多米诺一套28张的“骨牌”。小多米诺为了让她的性情浮躁的男友阿伦德变得沉稳,让阿伦德把28张牌一张一张竖起来,还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否则不许参加每周一次的舞会。后来阿伦德果然变得稳重刚毅,于是“骨牌”的这种玩法在意大利及欧洲迅速兴起,渐渐成为一项高雅运动,被称为“多米诺骨牌”。
花大姐每次随意一抓,就能抓出一副“骨牌”,而后撒向空中。起初是单手抓,后来双手抓,把把不落空,“骨牌”像雪片一样飘飘洒洒,飞落满地。
喝彩声此起彼伏,玛雅众人个个眼睛闪亮,目不思眨。
花大姐神情得意,转身钻进黄布圈里。
当黄布展开时,只见花大姐趴在案几上,身上搭了一块红布,将整个案几罩住。
张不来对姆姆说道:“借刀一用。”
姆姆示意一个玛雅武士,那武士把刀递给张不来。
这是一把青铜打制的大刀,刀头奇形怪状,刀刃锋利无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张不来大喝一声,朝花大姐拦腰砍去。“咔嚓”声响,花大姐连同案几被劈成两段。玛雅众人惊叫一嗓,胆小的闭上了双眼。再看时,奇迹发生了:几个船工抬着半截案几和花大姐的上半身,走到祭台的一端,奇怪的是只剩上半身的花大姐面带微笑,冲观众频频挥手致意,而留在原地的花大姐下半身的腿脚也在频频活动。玛雅观众惊异万分,口不能合。众目睽睽之下,船工们把花大姐的上半身对到下半身上,花大姐翻身坐起,有意伸了伸懒腰,沿着祭台走了半圈。这时,台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这些在中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魔术,终于征服了玛雅民众。
张不来对卡安长老、姆姆和吉科说道:“太阳神天使断身再生,谕示玛雅民众应割舍家园,四散逃难,将来重新聚集,以求新生。”
卡安长老忽然涌出泪水,道:“玛雅就这么消亡了吗?”伸出双手,直勾勾举到半空,道:“太阳神啊!玛雅就这么消亡了吗?”
台下一阵纷乱,众人交头接耳。
张不来道:“玛雅不会消亡,天灾过后,重头再来。”
卡安长老点点头,道:“谢过宗亲带来太阳神谕示,本长老……”一连说了几个“本长老”,才继续说道:“本长老要对太阳神的子孙作最后一次训示。”说罢移步祭台正中,面对玛雅民众,郑重站定。
众人跪倒在地,偌大的广场上竟能听到树叶飘落之声。
姆姆、吉科、张不来和花大姐等人依次跪在卡安长老身后。花大姐悄悄碰了碰张不来,小声说道:“你干嘛让玛雅人都散了?”张不来小声回道:“在咱老家,遇到灾荒年景,都知道外出逃荒要饭,多数人还能求个活命。你说这些玛雅人怎么这么傻呀,一个个死心眼,宁可饿死也不走。我这是在救他们!”
历史有时候也很滑稽,竟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影响方向和进程,只是影响者却浑然不知。
花大姐又碰碰张不来,指指跪在前面的姆姆,道:“刚才她摘项链的时候我才看清,她的鼻根一直通到额头上,怪吓人的,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张不来道:“那有什么稀奇,咱老家还有豁嘴呢……”扫了一眼“歪瓜”,又道:“……还有头脸歪歪扭扭的呢。”“歪瓜”笑了一下,因变戏法需要他配合,“歪瓜”已尽知其中的秘密,道:“我算明白了,原来变戏法都是假的……”花大姐冲他狠狠碰了一下,“嘘”了一口。“歪瓜”嘿嘿笑了,此时谁也没想到,“歪瓜”接下来的行动差点改写世界历史。
卡安长老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讲。从“猎户星座”讲到“玛雅星”(卓尔金星),从姆大陆讲到玛雅,从太阳神讲到羽蛇神,从萨斯长老讲到伊凡长老,以及玛雅的“美洲虎之爪”王、“蜷鼻王”和“暴风雨天王”等,除了只字未提玛雅水晶头骨,把他从前任长老那里听到的,几乎都说了。这是一部洋洋洒洒的玛雅历史!无论是辉煌或是疮痍,都将被时间带走,这才过了区区几千年,玛雅却如同“玛雅星”一样,就要陨落了。卡安长老带着惊叹、激昂、悲愤和怅然若失的复杂表情,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热泪长流……
玛雅民众的情绪,随着他的讲述而变换,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掩面涕泣……
卡安长老整整讲了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三个小时,最后说道:“既然太阳神谕示,玛雅子民请各自逃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