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舟沿着海岸南进,行至今日的巴拿马,这里正是南北美洲大陆的最窄处。
因丹枫时昏时醒,不能理政,曲直、满仓成了这支大军的实际领导人。
这日,曲直等人站立船头,只见岸边搭建了一片草屋,正中央飘扬着一杆大旗,上书两个大字:殷家。众人引颈张望,个个面色古怪,不知是谁人在此驻扎。曲直不认识字,问辛怜:“什么字?”辛怜说了一遍,曲直又张望一回,道:“伊凡临行时说,会有人接应丹王,原来在此。看营寨规模,总也有三千多人。”张肠道:“会是谁?”曲直摇摇头,道:“不知道。你去禀报丹王,我先去打探一番。”说罢命鲨舟靠岸。
曲直悄悄接近山坡,只见坡上站着一个人,面朝大海,一动不动。一望之下,曲直大惊失色,原来此人正是阿夫!曲直喊道:“阿夫,怎会是你?”
阿夫早就望见鲨舟,正自忐忑,猛见曲直来到,小心翼翼问道:“老将军,可是丹王有事?”曲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山坡,奇道:“你怎会有此一问?”阿夫又怯怯地道:“先回答我,可是丹王有事?”曲直叹了一口,道:“不错,丹王……”
阿夫问道:“丹王可是被蛇蟒吞噬?”
曲直奇道:“你如何得知?”
阿夫吼道:“丹王怎样?”
曲直道:“丹王虽然活着,却体无完肤,双目失明,骨断筋折……”
多日来的种种担忧化为现实,阿夫踉跄几步,一头栽倒。
曲直忙把他扶起,道:“阿夫怎样?”阿夫道:“这些时日,阿夫夜夜做梦,梦见丹王被蛇蟒吞入腹内,醒来时大汗淋淋,本想差人去羲华华打听,只是路途遥遥,非朝夕能至。阿夫无奈,日日在此守望,今见鲨舟忽至,心甚不安,不知是吉是凶……原来丹王果然遭遇不测,怎会这样?”曲直简要说了一遍,末了说道:“丹王身心俱伤,承受着巨大痛苦。不过曲直料定,一俟丹王康复,必会前往羲华华铲除恶贼,曲直要亲手将攸侯喜砸成肉饼!”
阿夫义愤填膺,恨恨地道:“阿夫愿打头阵!”
在“殷家”,曲直、满仓同阿夫两支人马会合一处。不时有羲华华杀散的兵民赶至,或三五成群,或十人一伙,或百人一队,几天工夫,便有数千人聚集在“殷家”旗下。
阿夫对曲直、满仓、辛怜等人说了伊凡的情况,末了说道:“临别时伊凡说太阳神部落有人谋反,让阿夫先行来此建‘殷家’大寨,专候丹王。并说接到丹王,一路向南,中途不可停歇。”
曲直这才知道伊凡假传丹枫敕命,让阿夫在此接应,可谓用心良苦,更知伊凡避祸远行,事出无奈。只是不知道伊凡在路途上,以及到达磨安部落后,又会遇到何种凶险,曲直又是感激又是揪心,不禁仰头一叹,道:“但愿伊凡能逢凶化吉。”
丹枫让众人稍事歇息,高举“殷家”大旗,继续往南进发,一直走到南美洲今秘鲁首都利马以北两百七十公里处的德万塔尔附近,才安下营寨,这一带被后人称为“查文”。
人蛇大战时,丹枫全身被蛇蟒胃酸浸蚀,又被蛇尾从半空拍落,致使浑身糜烂,声带撕裂,双目失明,且多处骨折。虽经静养,断骨渐愈,但双腿已不能行走,左臂不能动弹。原本相貌堂堂的丹枫,变得目不能视,声音沙哑,手抖脚颤,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辛怜提醒曲直:“不是有《黄帝外经》嘛,试试能否治好丹王的双眼。”
曲直一拍大腿,叫道:“我都急糊涂了,我怎就没想到。”
原来伊凡出走羲华华时,特地给了曲直一粒姜良秘制的“百味还魂丹”和半部《黄帝外经》。“百味还魂丹”救活了丹枫,《黄帝外经》说不定能救丹枫双目复明。在中土时,曲直、满仓都曾听说过姜良用手术帮人治病,二人像发疯一样命人昼夜研读《黄帝外经》,磨制手术刀具。不过这里毕竟没有姜良,来此的中土医者本就不多,且医术平平,哪能在仓猝之间学会这等复杂的手术?曲直、满仓等人最后未能如愿,但此举奠定了“殷家”的外科医学基础,多年后惊现脑外科奇迹。
这日,众人齐聚神屋,搀扶丹枫坐了,同声说道:“请丹王下令,踏平羲华华,擒杀攸侯喜。”
变故之后,丹枫显得异常平静,心纳百川,波澜不惊。丹枫道:“沿途急走不让停歇,你等可知为何?”曲直道:“不知。”丹枫道:“本王担心的就是你等会回返羲华华寻仇,羲华华居住的毕竟都是我华夏族人,不能自相残杀。”
曲直道:“丹王,再也不能用仁慈对抗邪恶,既然攸侯喜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丹王,下令吧!”丹枫摇摇头,张肠、景琦叫道:“丹王是为太阳神部落,才遭小人暗算。如今丹王变成这……我等若不能为丹王报仇,活着还有什么意趣?不如死了痛快。”
丹枫道:“本王个人所受的委屈,比起回归大业,又能算得了什么?你攻我伐,非死即伤,还如何回归?”
曲直苦笑一下,道:“丹王,齐心协力尚有回归之日,今内讧已起,凭我等区区三万多人,依然没有青铜,如何打造船舟?回归,只怕永远是梦想了。”
丹枫道:“不!回归尚有希望。”尽管眼睛看不见,但他深知这句话说出口,众人一定都在目不转瞬地望着他,接着说道:“差人回国报信,恳请大周大王和姜子牙丞相派船来接。不管路上有多少惊涛骇浪,三十六艘鲨舟总会有一艘能够回到中土。大周既然承继大统,便是我华夏天朝,以大周大王之德,以姜子牙丞相之能,绝不会对我等华夏海外游子坐视不管。”
曲直猛一掌击在头上,道:“曲直怎就没想得此节!”
回归希望犹如熊熊烈火,在心中骤然燃起,众人神采奕奕,纷纷说道:“不错!中土天朝定会来接。”“回归有望了!”众人跃跃欲试,转向丹枫,纷纷道:“丹王,谁人临舟挂帅?”更有人迫不及待,道:“丹王,我去!”“我去!”
丹枫道:“回国之途步步有灾,时时有难,或许……”此时自不愿口出任何不吉之言,道:“本王以为,曲直将军、御妹和江腾蛟原本就经海路来此,颇具航海经验,且江腾蛟水下功夫了得。以曲直为帅,辛怜和江腾蛟为次帅,统领鲨舟最为合适。若本王所料不差,短则两年,长则三载,我等的回归梦想就能实现了。”
辛怜泪流满腮,拍手笑道:“我能先见到娘亲了!”
众人畅快无比,欢声笑语溢出神屋。
就在这时,门口人影一闪,众人的欢笑之声戛然而止,只见来人风尘仆仆,满面泪水,一步一步走向丹枫。丹枫觉出异样,问道:“谁?”来人缓缓跪倒,仰望丹枫,瞧了半晌,终也找不回丹枫原来的模样,强忍不住,“呜”一声大哭。丹枫摸索着想站起,却一下子摔倒。来人将他一把抱住,泪水如决堤的江河,一泻而下。丹枫道:“怎会是苏离妹子,我在做梦吗?”
来人正是苏离!
原来,那日祭“龙王”时,眼睁睁丹枫被蛇蟒吞入腹内,苏离眼前一黑,一头栽进悬崖。因苏离丝毫不会武功,且气力不大,栽下去时紧贴崖边,碰巧被树枝野藤挂住。苏离醒来后,发现太阳湖被血染红,祭龙台上躺满死尸。苏离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说丹枫被曲直抢了去,遂沿途急追,到得此地,方知丹枫已残。苏离悲喜交加,哭得花枝乱颤。
苏离独行寻亲义无反顾,让人震惊让人心酸,丹枫把她扶起,道:“妹子,为兄以为你已……”值此之时,无以为劝,道:“妹子,活着就好。”
忽听有人说道:“丹王果然还活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歪歪脖子”出现在门口。
丹枫喜道:“可是大祭司?”
“歪歪脖子”大声说道:“丹王,我带了五千多乡亲前来投效,望丹王接纳!”说罢猛然跪倒,“咚咚咚”猛磕响头。门外响起“扑通”“扑通”跪地声,接着响起欢叫声和悲哭声。这些人有原雄鹰部落的,有商有周,有东夷人有原圣兵。其中既有兵也有民,既有男也有女,既有老也有少,见到丹枫无不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最后都化成一句话“殷地安”!众人一遍又一遍齐声问候,一遍又一遍齐声祝福。
丹枫道:“快!扶起大祭司,扶起乡亲们。”
在苏离搀扶下,丹枫摸索着挪到“歪歪脖子”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急切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羲华华怎样?”
“歪歪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长啸,半天这声长啸变成了哭嚎,边哭边道:“羲华华已成一座空城,太阳神部落迁往日平旦,二十多万人沦为隶人,石头酋长遭炮烙而死,摩且王凶狠残暴,动辄杀人……无奈之下,我等暗暗串通,悄悄逃去。原本只想远离日平旦,忽闻丹王未死,我等便一路追来,饥寒交迫,苦累不堪,这才到此。”因极度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起来。
丹枫奇道:“摩且怎会称王?我那喜弟呢?”
“歪歪脖子”将婉娘跳崖,攸侯喜称王并禅位守墓,以及猫眼姐自杀,摩且登基等一一说了,一直说到日平旦摩且暴政。
当听到婉娘跳崖时,丹枫单手捂面,泪水从指缝间滚滚而出,泣不能声。苏离扑到丹枫怀里,咬紧嘴唇憋住哭声,泪水打湿衣衫。众人听得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悲戚难耐,时而怒恨交加。曲直青筋暴突,吼道:“攸侯喜传位恶魔,居心叵测,太阳神部落已陷深渊。丹王,杀回去吧!除去摩且,救民众于水火!”
众人纷纷叫道:“丹王,杀回去吧!”
丹枫想起攸侯喜、摩且在羲华华郊外劝他推施殷商隶制之事,当即了然,原来这诸多变故正是因此而起!遂将此事给众人说了,最后说道:“伯母娘大义跳崖,让人痛惜。攸侯喜逼死其母,罪不容恕,但他能禅让王位,终身守墓,说明他已洗心革面,决心重新做人。至于在太阳神部落推施何种治世之法,本王与他虽有争议,却不能说他全是为一己之私。摩且实施酷刑,炮烙石头酋长,欺压民众,本王决不饶他。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国报信,一旦大周派船来接,本王会亲去日平旦,还太阳神部落一片净土。”
曲直猛一拍大腿,哀叹一声。
且说伊凡一行。
送别阿夫后,伊凡带着一万两千人随纳斯第、磨安等人朝东南方向行去。这天早晨,众人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一条大峡谷横列面前,深有千尺,宽有万丈,烟云在众人面前飘来飘去,对岸山岭时隐时现,神秘莫测。一条用缠绕的绳索拉起的吊桥连接两岸,桥宽不过一丈,上铺木板,在微风中晃晃悠悠。
伊凡问道:“磨安,这是通往你们部落的必由之路?”
磨安答道:“是的。去我的部落必经三道关隘,一桥一崖一河。这就是‘桥’,俗称‘索命桥’,稍不留意就可能坠入深渊。桥承重有限,一次只能通过三个人。”伊凡道:“一万多人要过到什么时候,可有绕行之路?”磨安道:“有!”指着大峡谷的一端,说道:“从那里绕过去,可以避开这三道关隘,能一直走到我的部落。不过得走上一年,且沿途多有毒蛇猛兽,能平安走出来的,万不有一。”
伊凡笑道:“俗话说‘自古华山一条路’,看来也只能走‘索命桥’了。”
磨安问道:“什么是‘华山’?”伊凡道:“华夏中土的一座名山,十分险峻。”说罢朝众人挥了挥手,拉起阿娇和嘶嘶娃,说道:“走!我三人先过。”嘶嘶娃道:“吓!”伊凡道:“别怕!”嘶嘶娃曾到过磨安的部落,特地被伊凡带来。阿娇是原雄鹰部落的小女孩,只有十来岁,生得娇小玲珑,十分聪明。阿娇跟伊凡除了学些文字和八卦知识,还跟一些兵士学了些武功。不过那日突遇“嘎嘣”,阿娇还是吓得欲昏欲死,后来被阿夫救了。
嘶嘶娃壮了壮胆,道:“不怕!”
伊凡三人正要跨步上桥,磨安道:“慢!过了‘索命桥’,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磨安再说一遍,萨斯长老喜怒无常,若其发怒,一把火烧断此桥,你等谁也无法逃走。”纳斯第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伊凡知识渊博,为人坦诚,让人敬重,磨安、纳斯第尽知萨斯长老性情,所以替伊凡担忧。
伊凡不由朝身后众人扫去,暗道:“一万多人的性命确实都在伊凡这一念之间,出走羲华华原本是为了避祸,过得索命桥无疑又入虎穴。”脚下迟疑,沉思不语。磨安试探着说道:“这块陆地很大,不乏沃土,你等不如就此离去,另寻安身之处。”伊凡仍旧无言,又想:“若就此回头,纵然能化解凶险,保全性命,但磨安部落隐藏的那些惊天秘密,就再也没有机会破解了。”想到此,说道:“如果萨斯长老不容,伊凡任他处置,刀山火海在所不惜,只要能换回这一万多人的性命。”
纳斯第摇摇头,道:“难!就怕你死了也换不回这些人的命。”
磨安道:“难说,曾有人误入部落领地,就没被处死,而是被关了起来。”纳斯第道:“被关了二十多年,生不如死。”伊凡道:“那人为何没被处死?”磨安道:“萨斯长老说他有一把‘天国之匙’,可通行天国。”
伊凡道:“什么是‘天国之匙’?”
磨安道:“不知道,不过此人长相怪异。”伊凡道:“比纳斯第还怪异?”纳斯第不尴不尬笑了,道:“是的。此人体大肤白毛多,紫色眼珠……”
伊凡突然说道:“可是‘康恩’?”
磨安惊道:“伊帅也知道康恩?”
原来,伊凡第一次见到石头、“歪歪脖子”时,就听二人说起过康恩。二十多年前,石头派梁山带了五十个人驾舟东进,航行一万多里,发现了欧亚大陆。后来船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就在地中海南岸的尼罗河口遇到康恩,并将他带了回来。回程时在大西洋遭遇飓风,船被打碎,众人落水溺死,只有梁山和康恩抱着半截桅杆死里逃生。梁山积劳成疾,只活了三天。康恩住了一段时日,后来离开羲华华。原本以为康恩回了故土,没想到他被关在这里。其实道理很简单,康恩无船,如何能回?且不说康恩知道华夏中土的方位,单单他握有的“天国之匙”,就又是一个迷,值得与其一晤。
伊凡面色坚定,一手拉着阿娇,一手拉着嘶嘶娃,毅然迈上索命桥……
众人三人一组,相互搀扶,昼夜不停,直到这日的傍晚,才全部通过吊桥。
众人继续往前走去,将近半夜,磨安手指前面一座高山,说道:“伊帅,这里又是一道关隘:崖。若能顺利通过,明晨就能到得下一道关隘:河。”
伊凡借着月光瞧去,面前的这座大山,拔地而起,高不见顶,想翻越此山几无可能。大山的一侧是悬崖峭壁,如刀削般直立,深不见底,黑糊糊一片。在悬崖峭壁的腰间,人工凿出一条小道,沿峭壁时高时低,若隐若现,崎岖不平,蜿蜒而去。
纳斯第道:“这条小道叫‘夺命小道’,经常有人掉落,死不见尸。”
伊凡道:“就地歇息,天亮再走。”磨安忙道:“不能。”抬头望了望月亮,道:“要想通过‘夺命小道’,必须在无月之夜。”伊凡奇道:“为何?”磨安道:“‘夺命小道’很窄,只能背贴崖壁慢慢移动。如果白天或有月光时通过,难免会朝崖下看,只要看一下,就会头晕目眩,一头栽下去。所以必须在此等候,等到没有月亮的夜晚再走。”
嘶嘶娃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追杀我时,难怪你们在这里耽搁了好几天。”磨安道:“是的,要不早把你追上了。”嘶嘶娃道:“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些,又急于逃命,月夜通过,确实掉下去不少人。”磨安问道:“通过时是不是人挨着人?”嘶嘶娃道:“是,这样可以相互搀扶,相互照应。”磨安摇摇头,道:“有人掉下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拉扯身边的人,这样就会同时掉下去好几个。”嘶嘶娃点点头,回想当时情景,情不自禁又说了声“吓”。
伊凡道:“按照中土的历法今天这里是十八,如此说来,至少要等上十天才没有月亮。”边说边抬头往天上瞧去,正是明月当空,不经意间又朝北斗七星望去,不料一望之下,伊凡骇叫一声。
夜深人静,这声骇叫突如其来,众人吓得一跳,磨安忙问:“怎么?”
伊凡不顾作答,眯眼细看,头上冒出腾腾热气。伊凡猛一拍大腿,道:“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些时日急于赶路,竟未留意。”手指“夺命小道”道:“现在就过,一刻也不能耽搁。”纳斯第道:“伊帅,到底发生何事?”伊凡一字一句说道:“明天早晨,走到前面的那条大河时,你就会发现怪异之象。”磨安道:“什么怪异之象?”
伊凡不及细说,大声令道:“快走!”
月辉下,众人背贴崖壁,缓慢移动,不时有人跌落,传出声声惨叫,山谷空寂,让人毛骨悚然。
天刚破晓,众人终于走出“夺命小道”,继续赶路。
远远听到河水咆哮之声,不用说这是最后一道关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