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氏喃喃说道:“娃子,难道咱母女只能在梦中相见了?”话虽如此,心有何干?有莘氏一跃而起,朝望乡山跑去。望乡山距离海滩不远,是一座突兀的山丘,原本并无名字,为攸侯喜所起。站在山巅之上,或许还能望见爱女的船影,有莘氏像发疯一样狂奔,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额上不知何时鼓起一个大包,双掌多次擦地,已是血肉模糊,此时全然不顾,一路踉踉跄跄,沙哑着嗓音喊道:“娃子,你慢些走,让娘亲再看看你!”
有莘氏陡然停住脚步,原来已立于望乡山极峰之上,断崖之边。
放眼望去,风起浪涌,惊涛拍岸,大海中并没有点点白帆。极目港湾,大地沉寂,蝇鸟无踪。天边云端突然闪过一道电光,气氛诡谲,万籁俱寂。有莘氏颓然说道:“娃子,你就这么走了吗?”撕心裂肺般叫道:“娃子,为娘想你呀!”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有莘氏伫立于崖边,呆望海面,一动不动。整整一夜过去,有莘氏花发全白。微风中,有莘氏睁着干涩的双眼,仍旧眺望那片天边。有时“蟠龙号”忽然出现,辛怜在嘻笑中向她跑来。有莘氏心头一喜,“蟠龙号”却又化为一缕白云,悠悠飘于天际,辛怜幻化在白云深处。有莘氏被这种幻象蒙骗了多次,时喜时悲,时哭时笑,最后不哭不笑,毫无表情。
黎明已至,东方既白,海水晶晶莹莹,波澜不惊。
噩梦醒来是早晨,母女生死离别已然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有莘氏将目光缓缓收回,一直收到脚下,脚下是深渊,深不可测。有莘氏凄然一笑,说道:“娃子,这里便是为娘的归处,为娘就在这望乡山下永远等着你的归来。”言语艰涩,接下来说的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懂。一只孤鹫划过长天,有莘氏猛然抬头,长啸一声,双目俱合,滚下泪来。
这时,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缥缥缈缈,歌中唱道:
惜别离惜别离,
潋滟春景了无迹。
旧梦何处忆?
惜别离惜别离,
孤鹫孤影孤寥寂。
怨儿无归期。
有莘氏跟着轻吟起来,爱子之情、失子之痛、寻子之切,尽在这歌声中宣泄,唱一回笑一回,笑一回唱一回,最后纵身便跳。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悲哭,如嗥似吼,绵长悠远。有莘氏循声望去,只见空寂辽阔的港湾内,一位老妇人长跪于地,面朝大海大放悲声。这老妇人很有一把年岁,衣衫单薄,满身补丁。晨风飕飕,白发飘散,老妇人边哭诉边朝大海磕头。正是顺风,依稀可闻,耳听那老妇人诉道:“你就这么走了,撇下俺孤单一人……”
有莘氏一愣,暗道:“原来她的亲人也随船去了,不知这老妇人怎会没赶上?”
老妇人声声哭诉,虽然断断续续,但有莘氏还是弄了个明白。原来老妇人夫妻二人,因来得慌忙,忘了一把农具,她的家离此不远,便回头去取。原本说正月十六晨开船,不料周兵突至,兵民仓促上船,撇下这孤老妇人。
同病相怜,有莘氏身不由已朝那老妇人走去。老妇人哭得昏天昏地,根本没发现身后有人,甩了一把涕泪,颤颤巍巍站起,朝大海走去,边道:“老头子,俺这就随你去了,咱死要死在一起……”
这老妇人只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却愿以死相随,有莘氏眼泪喷涌而出,忽然觉得人间真情真爱无处不在,心头泛起阵阵暖意,喊道:“老人家,快回来!”老妇人听而不闻,虽步履蹒跚,却毅然决然。眼看海水已没入腰际,有莘氏腾空而起,因担心将她提散了架,只得揽于怀中,掠至沙滩,依然双脚不湿。有莘氏道:“老人家何至于此?”
老妇人怒道:“让俺去死!”
有莘氏吼道:“不可!”叹了一口,道:“其实,我也想死。”半晌又道:“死有何难?不过万一哪天你的家人回来见不到你,他又该怎样伤心?”老妇人摇摇头,道:“此去‘日出之岛’,说是三年五载就能回来,大海茫茫,凶险难测,能活着回来的能有几个?俺已偌大年岁,哪还能等那么久?再说,西岐兵马已然来到,与其让人杀死,还不如溺海了断。”
有莘氏劝道:“老人家言之差矣!”
老妇人抬起头问道:“怎么说?”趁她抬头之际,有莘氏看清她的面目,皮肤黝黑,满脸皴皱,显然是一位历尽沧桑的农妇。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有莘氏更加坚定劝她活下去的念头,说道:“无论是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总有回来的时候,应该耐心等待才是。”老妇人低头思想一回,终于点了点头。有莘氏一喜,升起一股劝人回头是岸的成就感,继续说道:“西岐兵马虽已来到,但实话实说,西岐大王和西岐丞相善待民众,尤其是对殷商遗民更是宽柔以待。”见老妇人半信半疑,有莘氏又道:“尽管我对姜子牙恨之入骨,不想为他歌功颂德,但所见所闻的确如此。”
老妇人忽然说道:“好人,你是个好人啊!”
有莘氏苦笑一下,道:“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
老妇人深鞠一躬,絮絮叨叨说道:“俺要活下去!俺要等着老头子回来!老头子,你千万别给鲨鱼吃了,千万别得急病,千万别饿死……”已经走出老远,嘴里还在絮叨:“都怪那个叫墨鲨的人,造这么多船要俺出海,真是作孽……”
有莘氏叫道:“老人家且住。”
老妇人转过身,问道:“好人,你还有事?”
有莘氏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墨鲨?”
老妇人咬着牙说道:“就是那个住在蓬莱岛上的墨鲨!”
有莘氏道:“这些船都是他造的?”
老妇人恨恨地道:“是!他在二十多年前开始造船,让人出海的就是他!适才听你说,西岐的大王和丞相都善待民众,那俺还出海干啥?挨千刀的墨鲨,胡说什么西岐人会对俺赶尽杀绝,骗得俺和乡邻都上了船。”
原来此事皆因墨鲨而起!有莘氏恨得鼻眼错位,只想立刻杀死墨鲨。只见老妇人唇张唇合,至于她又说些什么,有莘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甚至老妇人何时离去都未察觉。最后,有莘氏一咬牙说道:“墨鲨老儿,你让多少人骨肉分离,不亲手宰了你,老身誓不为人!”明知武功差他甚远,但恨之极处完全不顾后果,当即赶往蓬莱岛刺杀墨鲨去了……
让有莘氏没有想到的是,姜子牙正在准备擒杀墨鲨。
《史记·齐太公世家》专门记叙了姜子牙辅佐周武王灭商立周的故事,一直写到齐康公被田氏权臣所篡,齐国二十八世六百余年的历史。除了赞扬姜子牙吊民伐罪的功绩外,司马迁不同于后世儒生一味歌功颂德,而是首次公开提出“阴谋”二字。他说姜子牙“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也就是说姜子牙是权术政治和阴谋诡计的鼻祖。此语被历代儒家所批评,认为这段话是在往“圣人”脸上抹黑,然而正好表明司马迁对待历史的中正客观而非人云亦云。
当时天下已定,姜子牙封齐,建都营丘即今山东临淄。周武王念姜子牙勋重年高,准其归国,颐养天年。《史记》载,姜子牙前往齐国途中,早宿迟行,一幅悠闲模样。有人说:“时机难得而易失,你不像是赴国之人啊。”姜子牙闻言一怔,于是半夜上路。
姜子牙归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墨鲨、华士兄弟,史称“太公杀贤”。第二件事是派人到沂山深处,把曲直所雕的帝辛石像全部打碎。墨鲨兄弟让二十五万兵民出海,给大周留下无穷后患,已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因忌惮墨鲨武功,姜子牙精心布置,对蓬莱岛铁壁合围,准备实施突然袭击……
攸侯喜救回遗弃岸上的一个小娃子,顺手塞给辛怜。箭如疾风骤雨,然“蟠龙号”已驶出一箭之地,箭落水中,激起层层浪花,攸侯喜、曲直等人哈哈大笑。辛怜怀抱小娃子,只见小鼻子小眼儿哈欠连连,煞是可爱,不禁一笑。
暮色苍茫,海天一色,鲨舟一字排开,犹如一条长龙,渐行渐快,渐行渐远。落日余辉下,波涛轰鸣中,人们不约而同伫立在甲板之上,朝大陆凝望……
攸侯喜心头阵阵酸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忽然双手抱拳,朝故土深深一躬,道:“陛下,臣就此别过。”
辛怜的目光一直在岸上游移,直到海岸变成一道黑线。刚刚泛起一丝欣慰,突然又被愁云替代,似乎其娘亲就在岸边用慈祥的目光与她诀别。有莘氏一生遭受许多磨难,天孤山地震痛失双子,后来丈夫谢世,含辛茹苦独自养育辛怜。对尹晴忠心耿耿,到头来发觉上当受骗。曾统领西岐兵马,大战密须。找尹晴报仇,遭姜子牙追杀,屡屡遇险。如今以近七旬之龄,还在四处奔走。辛怜期盼着鲨舟能早一时抵达‘日出之岛’,却又十分惧怕这一天的到来,万一其娘亲没在船上,该怎么承受?辛怜越思越乱,越想越愁,哭得双肩耸动。
曲直一直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妻子儿子此时会在哪里,为出海前不能见妻儿一面而抱憾。忽然想起墨鲨交办的任务,曲直忙从怀里摸出一个银灰色的绸缎袋子,双手递给攸侯喜,道:“这是墨鲨前辈写给恩主的信,墨鲨前辈反复叮嘱,船行一个时辰后方能呈给恩主,并说恩主看时请一定避人耳目。”攸侯喜奇道:“写的什么?”
曲直道:“老奴不认字,哪里知道。”
攸侯喜接过,转面大海背朝众人。袋内装有竹简一卷,攸侯喜取出慢慢展开,排排小字赫然入目:“此时鲨舟已驶入大洋深处,徒儿观此信时,无论如何震惊,也不可表露出一丝一毫,更不能透露出一字一句,否则二十五万兵民性命难保!”攸侯喜睁大双目,忙往下瞧去,接下来写道:“请将绸袋撕开,内有详情。”
攸侯喜将绸袋沿针穿缝隙小心翼翼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排字。攸侯喜已然料到墨鲨要告知的定是惊心动魄之事,慌忙瞥了一下众人,只见众人或为离别故土伤感悲哭,或呆望大海出神,或因疲惫而小憩,亦有不适船舟颠簸而呕吐者。攸侯喜见没人对他特别留意,这才展开细看,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朝歌已破,陛下在鹿台自焚归天,殷商不存。”攸侯喜浑身一震,“啊”了一声,险些栽倒。
攸侯喜猛然转身,眼里射出凶光,冲辛怜喝道:“我且问你,朝歌怎样?”辛怜不明就里,诺诺答道:“朝歌已……姜子牙已……”话未说完,耳光迎面而至,辛怜翻身倒地,怀中小娃“哇哇”啼哭。攸侯喜颤巍巍指着辛怜,喝道:“贱人,你既来自殷地,早知朝歌情景,为何不早禀告!”说罢朝辛怜连踢两脚,正要再踢,被曲直一把抱住。曲直道:“恩主不可,御妹恩比天高,若非有莘氏,我等……”
攸侯喜朝曲直脸上呸了一口,抖抖手中的绸缎,道:“为何不早拿出来!”曲直莫名其妙,忙道:“恩主,到底发生何事?”攸侯喜恶狠狠说道:“你这老儿,目不识丁,你可知……”言及此时忽然发现不少人正以目探询,忙一把抓起曲直,让他面向大海,咬着牙说道:“朝歌已破,陛下归天了。”曲直“呀”了一声,道:“不可能!”
攸侯喜又抖抖绸缎,道:“师父亲书,岂会有假?”
曲直面朝大陆“扑通”一下跪倒,抽泣两下,号啕大哭,只哭了一声,便被攸侯喜踹了一脚。攸侯喜压低嗓音却又十分严厉说道:“滚起来!你想让人都知道吗?”曲直赶紧爬了起来,低声说道:“恩主请下令返航,不把姜子牙碎尸万段,老奴……”一连说了几个“老奴”,最后才道:“老奴就一头扎进海里喂王八!”攸侯喜冷冷地道:“海里没有王八!”一把提起辛怜,凶巴巴地道:“请你如实相告,朝歌到底怎样?”辛怜从未见过攸侯喜如此失态,赶紧把朝歌之事说了一遍,末了说道:“陛下严令,朝歌实情不得透出半分。”攸侯喜道:“真想一掌打死你!”说罢又掴去一记耳光,辛怜大哭。
攸侯喜踉跄几步,倚住船舷才没倒下,扬了扬手中的绸袋,道:“本侯尚有雄兵十万,怎说殷商不存?曲直传令,兵马回头,决战姜子牙!”这时忽然瞥见绸缎的另一侧还有几排小字,写道:“若回头上岸,纵能斩杀西岐十万之众,你亦无力回天,枉自送得二十五万兵民性命。只有韬光养晦,才有可能于数年之后光复殷商,望依计而行,切切!”攸侯喜如醍醐灌顶,又是一震。
曲直道:“恩主,老奴这就去传令……”
攸侯喜一把揪住他的胡须,道:“隶人就是隶人,空活许多年岁。”
曲直奇道:“恩主,你这是……气糊涂了吧?”
攸侯喜手慢慢松了,道:“本侯糊涂了。”目视苍穹,临别时墨鲨拉着他的手说的一番话又在耳畔响起,语重心长,既是严令,又是嘱托。墨鲨道:“不遵帝命愧对帝,不遵天命愧对天!你既受帝命,当谨遵之。”当时攸侯喜对敕命就有疑问,传言西岐东犯,帝辛却未让兵马勤王,而是让他去见墨鲨。墨鲨不言赴敌,却命他带着二十五万兵民出海。墨鲨不厌其烦,反反复复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当时攸侯喜尚不明白,此时恍然大悟。墨鲨道:“一个朝代能否兴盛,不能只看开国帝王之文治武功,开国帝王凭借武力以定天下,继任者却会出现平庸之辈,难驭国邦。尤以第二任或第三任帝王最为关键,弄不好就会天下大乱,甚至导致朝代终结。华夏民族千百年历史,必将以其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为师此时所说的正确无误。别看西岐将成气候,就算能取代殷商,也难逃这一历史规律,其二世或三世帝王定起内乱。今你前去‘日出之岛’,数年后反攻,那便是殷商复兴之时。”
历史确实证明了墨鲨当时断言的正确。后世不少朝代,无论开国帝王多么英明睿智,在其第二任或第三任帝王时,往往会发生政局巨变,甚至失去政权,这就是朝代的“瓶颈”。秦朝亡于第二代皇帝秦二世胡亥;汉朝第二任皇帝时发生吕后专权;隋朝亡于第二代皇帝隋炀帝杨广;唐朝第二任皇帝时武则天临朝登基,篡改国号;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去世不久,内乱危及全国,第二任皇帝建文帝下落不明;清朝入主中原后的第二任皇帝康熙时,出现鳌拜专权和三藩之乱等。一旦通过“瓶颈”,朝代一般会延续多年,成为一个“长命”王朝。
墨鲨深知殷商朝廷糜烂已久,断不能与西岐抗争,但他已然料到周王在政权交接时,会给殷商遗族一次绝佳时机,那时攸侯喜卷土重来,定能一举成功!实际上,周武王去世后,的确发生了“瓶颈”之乱即“三监之乱”,大周被搅得地覆天翻,若非周公力挽狂澜,周朝险些终止。不过因攸侯喜并未顺利到达“日出之岛”,自然不能卷土重来,墨鲨复兴殷商的千秋大计自然随之流产。
攸侯喜不得不佩服墨鲨用意深远。但殷商既亡,孤竹国定也难存,攸侯喜既有国仇又有家恨,身为朝廷大将,护国护帝责无旁贷,怎能眼睁睁山河破碎而避走海外?想到此,攸侯喜热血奔涌,大声说道:“返航!”
这原本是一句心语,因在极度震怒之中,攸侯喜竟然脱口而出。
“蟠龙号”乘坐的两百多人,个个惑目相望。攸侯喜心头一悲,朝众人一一扫过,暗道:“师父所言甚是,西岐如日中天,返航只能让这二十五万兵民失去生命。来日方长,日后本侯再来收拾这破碎河山!”曲直道:“恩主,现在返航正是时候,杀一个回马枪,姜子牙定然无备。”攸侯喜突然一跳,胸中又燃起熊熊烈火,只想此刻就身临阵前,道:“不错,返航!”曲直冲旗手喊道:“攸侯有令,返航!”旗手应答一声,正要挥舞令旗,墨鲨的断喝之声突然在攸侯喜耳旁响起,攸侯喜道:“不能返航!”曲直道:“恩主,你这是……”
攸侯喜啐了一口,喝道:“你聋了?”
曲直忙朝旗手喊道:“继续航行!”
攸侯喜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一眼就是他与故土的最后诀别,这一眼也是这群炎黄子孙漂泊海外的开始,从这一刻起,这片养育他们的故乡热土只能深深留在梦里了。
千艘鲨舟列为一行,足有十里,如离弦之箭弛向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