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群狼战术让有莘氏始料不及,稍稍一愣,明太继已策马而过。有莘氏大怒,连环脚再次踢出,人马乱飞,车架四散。不过,踢倒一批又上来一批,兵士全然不惜性命。有莘氏毕竟连续奔跑多个昼夜,水米未进,体力渐渐不支,手脚迟缓。而眼前人涌如潮,哪里还能挡得住?现下尚不及半个时辰,若任西岐兵马冲将过去,后果哪堪设想?有莘氏暗道,只能玉石俱焚了,只要儿女能脱离险境,老身命丧此地又有何妨。正准备以死相拼,眼前忽然飘过两团白影,西岐兵马纷纷倒地,有莘氏喜道:“原来是‘笑面双生’!”
生儿学了一声猫叫,顺手将面具掀至头顶,露出几分憨态。
双儿也将面具揭至头顶,笑道:“脚踢车马,原来是你!”
有莘氏问道:“你二位也想出海么?”
双儿反问:“出海?好玩么?”
有莘氏这才明白原来二人是误打误撞来至此地,忽然想到二人原本被尹晴追赶,忙朝其来处张望,道:“妖婆哪里去了?”双儿问道:“妖婆是谁?”有莘氏道:“追你那个女人。”双儿挠挠头,道:“不知道跑哪儿了。”
明太继虽已冲过有莘氏,但只他单枪匹马,就算冲到海滩,又能掀起多大风浪?适才只一个有莘氏,就让他狼狈不堪,此时又来了两个帮手,不禁暗暗叫苦,明太继大眼眨巴几下,叫道:“兵士听令,放箭!”
大周兵将张弓搭箭,对准三人。
因明太继在三人身后,生儿偏着头说道:“你真傻,你不也会被射死?”
明太继当即迷糊过来,叫道:“对对,不对!”冲兵士喝道:“别放!”
憨态逗得有莘氏、双儿和生儿哈哈大笑,不料从树林里接上一个笑声,震得众人灵魂出窍。有莘氏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特别耳熟,正是尹晴。耳听尹晴说道:“不听傻人言,吃亏在眼前!”话音落时,飒然立于众人面前,手指明太继说道:“箭如飞蝗,你会立马变成刺猬,你还真不如一个傻子!”明太继气得晕头晕脑,喝道:“我不傻!”“笑面双生”一生最忌被人说傻,闻明太继自辩“不傻”,呵呵大笑。被心智不全的人讥笑,明太继恼羞成怒,冲尹晴喝道:“你说谁傻?”
尹晴随口说道:“我傻。”
“笑面双生”竟又信了,笑呵呵互道:“原来她也是个傻子!”
尹晴趁朝歌空虚,突袭王宫,欲以“天罗地网”阵擒杀大周君臣,不料被姜文焕识破,功亏一篑。尹晴寻夫百年,一如水渗沙滩,无迹可寻,而“笑面双生”使出其夫独创的武功招式,得知其夫尚在人世,寻夫就成了尹晴唯一的寄托。“笑面双生”武功虽高于尹晴,却有些智障,被一路追赶,慌不择路,竟来到此地。
尹晴朝有莘氏笑了一下,有莘氏慌忙摆出格斗架势。“笑面双生”的突然来到,有莘氏原本希望能多个帮手,不料引出了尹晴,使她立陷绝地。有莘氏面无表情,死死盯住尹晴,等她出手。尹晴来回踱了几步,道:“攸侯喜无法离岸,姜子牙必然前来决杀,商周各失十万人马,何乐而不为。既然不能君临天下,那就让本圣主出口恶气。”有莘氏道:“商周俱非老身之友,但攸侯喜无法离岸,却会让老身再次伤心。只要老身一息尚存,你就无法得逞。”尹晴道:“那就让你一息不存!”有莘氏坦然一笑,道:“来呀!”
这时,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只见一杆大旗迎风飘扬,上书一个“周”字,旗下车轮滚滚,人欢马叫,不用说一定是尚师图的两万兵马到了。
尚师图飞马近前,大声问道:“发生何事?”
明太继精神一振,大声回道:“有人阻我进兵。”
尚师图生得高大粗黑,相貌不雅,但他却是个明白人,用余光扫了四人,海滩近在眼前,岂会为这几个人耽搁时间?令道:“不能让一对傻瓜和一对恶婆拦住,都给我冲!”
双儿、生儿齐声喊道:“你才是傻瓜!”气得胡须乱飞,火冒三丈,双双朝尚师图欺去。兵士一拥而上,截住二人。有莘氏趁机加入战阵,片刻功夫,西岐兵士倒下六七十个。有莘氏杀得性起,忽听尹晴呼啸一声,侧目看时,只见尹晴已然朝她扑来。尹晴巴不得商周兵马再次对阵,冲有莘氏急下杀手。有莘氏怪叫一嗓,毅然迎击。一声响,二人急速后翻,同时落地。
尹晴讥道:“你的功力又见长进了。”
有莘氏呆了呆,喷出一口鲜血,道:“老身不是你的对手。”说罢缓缓倒去,昏死在地……
明太继冲尹晴一抱拳,高声说道:“末将谢了!”
尹晴伸出单指,跃身而起,指向有莘氏的咽喉。有莘氏若中得此招,必将咽穿血喷。就在尹晴即将触及有莘氏咽喉之时,手指被人轻轻拨去。突然之间,平地腾起一团黑雾,飞沙走石。众人睁眼看时,有莘氏早已不知去向。
恍惚间瞥见一个身影掠过,只是这人武功也忒高了,尹晴喝道:“谁?”连喝三声,只有风声回应,无人作答,尹晴自言自语道:“会是谁?”生儿、双儿被适才一幕所震,二人互道:“快跑!”撒丫子跑了。尹晴急起直追,叫道:“哪里走?”
尚师图高声令道:“杀向海滩!”
有莘氏为攸侯喜赢得了一个多时辰的宝贵时间。
尽管攸侯喜提前已有安排,为兵将和各个家庭配好船舟,但海滩上仍是一片狼藉,到处是鞋帽和遗弃之物,可见殷商兵民争相出逃的狼狈。
攸侯喜已有明令,乘满兵民的鲨舟必须离岸。鲨舟每离岸一艘,攸侯喜的心便放下一分。二十五万兵民多已上船,鲨舟大都离岸,只余“蟠龙号”和另外两艘鲨舟,海滩上散乱着不多的人影,攸侯喜刚要松上一口气,这时杀声突然平息,攸侯喜失声叫道:“不好!”曲直忙道:“恩主,西岐兵马片刻即至,帅舟赶紧离岸!”原来二人的临战经验十分丰富,一直在细听厮杀声音的变化,杀声忽息,便知有变。
辛怜一跳,泪水夺眶而出,叫道:“娘亲……”曲直劝道:“御妹勿忧,船有千艘,或许你的娘亲已上船了。”辛怜吼道:“不可能!”攸侯喜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道:“曲直说得对,海滩纷乱,确实让人难以留意。”将辛怜的手捂在自己的心窝,道:“到了‘日出之岛’,你母女再聚!”见攸侯喜态度转变,辛怜心里登时亮堂了许多,脸上洋溢着幸福,快速滑落两颗泪珠,胡乱抹了一把,道:“但愿。”
正说着,杀声又起,大周兵将高举火把,源源不断涌出树林。
曲直岔着嗓音叫道:“恩主,快!”
攸侯喜急令开船,另两艘鲨舟悠悠驶去,“蟠龙号”最后一个离岸……
大周兵将一字排开,朝“蟠龙号”急射火箭,上万只火箭映得半边天通红通红。怎奈“蟠龙号”已驶离一箭之地,火箭落入海中“嘶嘶”作响,激起浪花朵朵,腾起股股青烟。
鞭长莫及!攸侯喜嘿嘿笑了,不经意间朝海滩瞧去一眼,游离的目光中猛然瞧见一个小小身影,正在丢弃的行包间艰难爬行,隐隐约约传来婴啼之声。攸侯喜叫道:“还有一个娃子……”抽身便跳,被曲直一把拽住。曲直急道:“去了就回不来了!”攸侯喜不想让一个人留下,哪怕是一个小娃子,怒喝一声:“放手!”将曲直甩去。曲直急红了眼,乍离险地,哪能让攸侯喜再去涉险?朝江腾蛟吼道:“快拉住他!”二人猛扑过去,攸侯喜晃转闪身飞步已起,像离弦之箭一样射向海滩。
大周兵将猛见攸侯喜去而复返,大喊大叫,纷纷朝攸侯喜围攻。
曲直一把抓住江腾蛟的衣领,吼道:“快跳下去!”江腾蛟懵懂问道:“跳海干啥哩?”曲直道:“救回恩主!”江腾蛟道:“攸侯在岸上,不在海里。”曲直慢慢松了,连连跺脚,道:“如何是好?”紧盯岸上,屏住呼吸。
辛怜惊得满脸涨红,目不转睛盯着攸侯喜的一举一动。只见攸侯喜一招“飞燕啄食”抱起小娃,顺势踢倒两个拦阻的大周兵士,发足挺身踩踏浪头,借力前翻跃至船尾。这几招虽然敏捷连贯,但“蟠龙号”若多行一臂之地,哪里还能上得了船?曲直甩了一把汗水,道:“好险!”攸侯喜将小娃子塞给辛怜,自己也没想到武功身手竟到这等境界,暗自庆幸。
大周兵将一直朝大海张望,直到余晖散尽,群帆远影消失于碧波之中,才悻悻离去。
后人在提起这段历史时颇感困惑,不知道商亡时攸侯喜的十万大军和海边的十五万民众怎么会突然消失,无迹可寻,并用“殷人”来称呼这群人。有人说殷人“夺海东渡”,有人说“投奔怒海”,一个“夺”字恰如其分。
有惊无险,顺利离岸,攸侯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故土的夕阳美轮美奂,攸侯喜凝视半天,转面大海,大海深不可测,发出阵阵怪兽般的怒号。毫无疑问,这些殷人从此踏上一段悲壮的旅程,等待他们的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笑面双生”一路疾奔,尹晴发足狂追。
尹晴心头纳罕,谁的武功如此高强,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将有莘氏抢走?因双儿、生儿武功不弱,稍不留神就会再次失踪,尹晴不敢分心,只得将有莘氏之事暂放一旁,全力追赶。
单论武功,双儿、生儿高于尹晴,但二人毕竟有些智障,又喜欢玩耍,哪里愿意跟人拼个你死我活?被人纠缠的滋味十分不爽,何况纠缠者又是一个女人,让人更加气闷。余晖将尽,二人因不择路,兜了一圈,又朝海边跑去,直到面对大海,二人才想起回身,刚刚转过身,尹晴已然立于面前,二人一下子傻了眼。
双儿四下乱瞟,猛然瞥见海中有一块礁石。正是落潮时候,礁石露出海面的部分虽然不大,但也够他二人立足。双儿灵机一动,叫道:“快来!”纵身而起,落于礁石之上,望着尹晴嘿嘿傻笑,甚是得意。生儿顿悟,跟了过去,面带挑衅神色,冲尹晴挤眉弄眼,喊道:“来呀,来呀!”二人自以为得计,将熊猫面具频繁地扯下推上,拍掌欢笑。没想到尹晴也跳身而起,朝礁石飞去,将及礁石,忽然双脚齐分,朝二人胸口踢了。二人猝不及防,“扑通”“扑通”落于水中。尹晴静静坐于礁石之上,面带微笑,瞧着二人于波涛之中时沉时浮。
双儿、生儿陆地功夫了得,一生最怕水,落于水中犹如虎落平阳。二人弄得惊天动地,水花四溅,几番挣扎着扒到礁石,怎奈礁石经海水浸泡甚是光滑,又都失手入水。如此五次三番,个个喝得胃涨肚圆。二人呜呜啦啦说道:“救命!”
尹晴道:“可答应带我去找你们的师父?”
二人赶紧点点头,这一动作又喝了两口海水,奋力露出脑壳,齐声说道:“答应!”
尹晴抓住二人背领,一手提了一个,飞身弹起,冲向海滩,将二人头朝下脸朝上置放于海滩斜坡,道:“吐!”二人张大嘴巴,像喷泉一样喷水,足有一顿饭工夫,肚子才瘪下去。二人精疲力竭,仍保持着头朝下的姿势,互相瞧着,双儿道:“海水不好喝。”生儿道:“有点儿咸。”双儿道:“再也不喝了。”生儿道:“等变甜了再喝。”双儿深表赞同,道:“是。”
听着二人对话,尹晴哭笑不得,道:“走吧,去找你们的师父。”
古人传下一句成语“一诺千金”,可见古人对诺言和履行诺言是何等重视。诺言既出,身体力行,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双儿、生儿心智不全,却也懂得此理。不过,二人并不知道其师父的住所,虽然答应了尹晴,实际上跟没答应一样。尹晴连围攻王宫之事都耽搁了,到头来却是这等结果,气得连连跺脚。尹晴心有不甘,对二人言语宽慰,启发提示,希望二人能慢慢回想起来。尹晴道:“你二人去过几次?”生儿翻着白眼想了半天,道:“一次。”转向双儿求证,双儿想了想,十分肯定:“一次。”
尹晴道:“那个方位?是东是南,是西是北?”二人一齐摇头,道:“不知道。”尹晴道:“那里的周遭景物有无让人过目不忘之处?”二人又摇头,道:“没有。”尹晴耐着性子又道:“可有山有水?”双儿思忖半晌,道:“山,有。水,无。”尹晴自言自语道:“有山而无水,那就不在海边。”二人神色兴奋,争先恐后说道:“是不在海边,我二人怕水。再说,海水不好喝,咸,还苦,喝的全吐了。”
尹晴道:“那是在深山老林之中了?”
双儿道:“山,有。林,多。”
尹晴突然变得心浮气躁,喝道:“树上可有果实?”
二人唬得一跳,齐声答道:“有。”尹晴变得似乞似求,道:“是南方之果还是北方之果?”二人诺诺应道:“不知道。”尹晴道:“果实的味道是酸是甜是苦是涩?”这下双儿来了劲,大声说道:“果,不能吃!”
尹晴奇道:“那是什么果?”
生儿碰碰双儿,道:“能吃,你怎说不能吃?”双儿斜他一眼,道:“你吃过?”生儿道:“我吃过,咬不动,扔了,可有人爱吃,整天捧着吃。”双儿问道:“谁?”生儿道:“小松鼠。”
尹晴一跳,道:“松鼠?”目视生儿,道:“在北方?”生儿摇摇头,尹晴道:“有雪吗?”生儿跳起来,绘声绘色说道:“有,好大的雪,天上地上山上树上都是雪。”尹晴仿佛看到无限希望,眼睛阵阵发亮,定定心神,道:“一定在北方!”忽又神色黯然,道:“殷商极北属国是孤竹,我曾找了个遍。”盯着生儿说道:“还有什么动物?”双儿跳起来,抢过说道:“熊,白熊,好多。”
尹晴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北极,熊,难道我大海哥就是‘北熊’?”冲二人喝道:“长相说来。”二人忙道:“长相?鼻子这样,眼睛这样,走路这样……”看他二人认真比划的样子,尹晴苦笑一声,道:“我不是说熊的长相,我是说你们师父的长相。”
二人顿悟,道:“原来是说师父的长相,师父的长相……也像熊。”
尹晴“呵呵”笑了一声,又“呵呵”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长,最后变成仰天大笑,笑着笑着脸上淌下串串泪珠,后来也分不清她是笑是哭。原来,她的丈夫童大海的长相的确跟熊差不多。尹晴喃喃说道:“北熊,大海哥,晴儿寻你千百回,原来你却躲在北极,让晴儿如何找得到?大海哥,你为何如此无情无义?一百年不见晴儿一面?大海哥,晴儿对你又恨又爱,恨之入骨,爱之入髓。”忽然语调一变,高声说道:“大海哥,晴儿已然知道你的行迹,你我夫妻相见之日已近在眼前。”言及此时,突然浑身一抖,道:“大海哥,原来你就在我的身边。”惊目四寻,惕然四望。
双儿、生儿见她忽喜忽悲,正不知所措,忽听她说师父就在身旁,双儿哈哈大笑,道:“师父怎会在此?”尹晴道:“救走有莘氏的,一定是大海哥!难怪身影似曾相识。”忽又颓然说道:“大海哥为何专跟晴儿作对?”生儿怯怯地问:“还去找师父吗?”
尹晴斩钉截铁地道:“找!去北极,找不到大海哥,决不回还!”
三人即刻启程,望北行去……
林中,有莘氏慢慢睁开双眼,正瞧见一轮明月。这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夜,月大如盆,光芒四射,大地犹如霜雪铺就,一片洁白,四周静谧极了。呆呆地瞧着明月,有莘氏渐渐恢复记忆,自言自语道:“这是哪儿?我的娃子呢?西岐兵马……一个时辰……登舟离岸,辛怜!”几个片段串在一起,有莘氏浑身一颤,猛然坐起。眼前既没有西岐兵马,也没有尹晴,更没有她的儿女。有莘氏侧耳听了,隐隐约约传来风吹浪涌之声。
有莘氏歇斯底里喊道:“娃子!”弹跳而起,一路呼啸转出树林,果然望见一片海滩。原来,那人将有莘氏救下后,并未带她远走,而是安置于树林一侧,所以拐出树林便见海滩。月光下,银滩碧水一望无际,星光闪闪海天清冷。海滩上一片狼藉,除了遗弃的杂物,空无一人。
有莘氏使劲眨了眨眼,忽见海滩上人来人往,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往船上涌去。眼见船帆徐徐升起,爱女此去远隔重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有莘氏两眼冒火,恨不能身生双翅,飞临“蟠龙号”。有莘氏声嘶力竭叫道:“娃子,为娘来也!”明知迎风呼号徒劳,仍旧长吼短叫。渐渐近了些,连辛怜的袅袅身姿都能看得清了,有莘氏紧咬牙关,身旁呼呼风响,两边景物一闪而逝。忽然脚下一绊,有莘氏摔了出去……
摔此一跤,有莘氏震醒,这才发现眼前景物尽已消失,原来是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