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武强蛰伏在红峰嶂的山林里,一直监视着麻风村。陈烂头的确离开了麻风村,每天早晨,他还是可以看到肚子日益隆起的春香到山下的溪边去挑水。他坚信,只要春香不离开麻风村,陈烂头一定会回来的,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这里等待他的归来,与其说四处漫无目的地寻找陈烂头,还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游武强每天都在山里的不同地方守望着麻风村。
这天,游武强到山林里采了些野果,然后躲在一个可以清晰地看到麻风村的高处,目光朝麻风村掠过去,把野果往嘴巴里塞。麻风村里异常宁静,他看不到一个人。
一阵山风吹拂过来,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蛇腥味。
山中多蛇,也许此时就有一条大蛇在他附近的草丛中游走。
游武强日本鬼子都不怕,还会怕蛇?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生锈的刺刀。他心里突然想起了黑森林里的那个隐秘山洞,想起了那个蛊女上官玉珠,她是不是还在与蛇共舞?她对他说过,她怕蛇,刚刚开始时,怕得要死,现在也还怕,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与蛇共存亡。上官玉珠给他讲过刚刚和凌初八学习蛊术时的情景。她看到从凌初八口中吐出的青蛇就吓得背过气了,在凌初八怜爱的抚摸下,她醒转过来。凌初八对她说,蛇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人心比蛇更加恶毒。上官玉珠没有回头的路,她和凌初八相依为命,凌初八教会了她蛊术,那是蛊术中最厉害的青蛇蛊,它可以致人死地,也可以当人发疯,其实,这个世界上别人根本就没有解药,只有习蛊的人才有解药。有一天早上,凌初八把腹中的青蛇吐出来,放在木盆里沐浴,木盆里的水是温水,凌初八让她看着那条沐浴的青蛇,自己却在一旁编竹篮。上官玉珠发现水有点凉了,就往木盆里加了许多热水,水太热了,蛇就在木盆里乱窜,仿佛发出绝望的哀叫。这时,正在编竹篮的凌初八突然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口里不停地叫:“玉珠,玉珠,快往盆里加凉水,你要把蛇烫死了,我也就没命了——”上官玉珠吓坏了,赶紧往木盆里注入凉水,蛇渐渐的平静下来,凌初八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游武强想,上官玉珠也是个可怜的人,她孤独地在黑森林里活着,成天与蛇为伴,寂寞了也只能用扁担和斗笠变着法术玩,也只能和蛇共舞。
游武强想着想着,觉得腥臭味越来越浓了。
他还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向他包围过来!
游武强马上反应过来,这绝对不是蛇,而是有人在向他临近,而且不止是一个人。他想到了陈烂头,是不是他已经潜回麻风村了?如果他回到了麻风村,春香一定会告诉他,游武强在找他寻仇,那么……游武强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刺刀,猛地站起来,转过了身,大吼了一声:“陈烂有,你给我出来,我们俩单挑,拼个你死我活!”
他没有看到陈烂头出现,眼前却出现了好几个人。
那几个人面目狰狞地站在林子里,死死地盯着他。他们的脸上长着一砣一砣的烂肉,狮鼻獠牙,有的烂肉上还流着脓水……他们都是麻风病人!
“你要找陈烂头?”
“你为什么要找陈烂头?”
“陈烂头杀了游长水有什么错,他杀的不是人,是狗官!”
“陈烂头是我们的恩人,没有他养活我们,四处去寻医问药,我们早就死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关心我们,只有陈烂头不嫌弃我们,他不该死!该死的是要他的命的人!”
病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游武强握着刺刀的手在颤抖……
李媚娘在四月初四这天,第一次去给游长水上了坟。香烟缭绕,纸钱飘飞,李媚娘趴在游长水的坟头泣不成声。阳光惨白,游家祖坟的坟地里除了李媚娘,没有任何其他人。李媚娘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黑烟从游长水的坟头冒出来,她大惊,喃喃地说:“长水,长水——”
李媚娘回到逍遥馆后,一直阴沉着脸。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把逍遥馆剩下的几个妓女叫到了自己的卧房,对她们说:“你们几个跟了我那么久,到现在也没有过上好日子,难为你们了。现在,逍遥馆要败了,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唐镇吧,自己喜欢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们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几个妓女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妓女哭了起来:“李妈妈,我不走,不能辜负妈妈的恩情,我要留下来陪妈妈!”
另外的几个妓女也抹起了泪:“我们不离开李妈妈,要留下来陪妈妈!”
李媚娘凄凉地叹了口气,淡淡一笑:“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孝心,我也没有白心疼你们一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你们离开逍遥馆后,找个自己喜欢的人从良了吧,不要挑拣什么,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了,你们已经没有挑拣男人的资本了。我劝你们不要再去做我们这行了,再怎么样的男人,只要对你好,能够给你温暖,给你饭吃,你这一辈子就踏实了,做人不能眼界太高,不能有太大的幻想,免得像我一样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几个妓女听了李媚娘的话,都泪水涟涟。
李媚娘用手指了指八仙上的几个红布袋,声音颤抖:“这些年,我也没有给你们什么好处,桌上的这些钱,是我多年的积蓄,也没有多少钱,我今天把它全部拿出来,每人给你们分了一份,你们拿走吧,就算是我给你们买嫁妆的钱,你们千万不要嫌少。你们走了以后就把我忘记了吧,不要再想起逍遥馆的事情……”
妓女们都朝李媚娘跪下了。
夜渐渐地深了。李媚娘的卧房里点起了几支红蜡烛。八仙桌上摆了四碟小菜,还有一壶酒,两套碗筷。李媚娘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在头上盘起了一个圆圆的髻,这是游长水生前最喜欢的样式。李媚娘的脸上扑了粉,抹了点胭脂,掩盖了她脸上的苍白和憔悴。这个晚上,李媚娘穿上了一套黑色丝绸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细碎的雏菊花朵。她端庄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待着王秉顺的到来。
逍遥馆里老鼠的叫声不绝于耳,还有那几个即将离开的妓女嘤嘤的哭声。
王秉顺推开了逍遥馆大门的一条缝,鬼魅般闪进来。他进入逍遥馆后,就把大门反闩上了。每天晚上,李媚娘都会给他留门的。王秉顺的脚步踏入逍遥馆的院子,他没有感觉到今天晚上和往常有什么不同,老鼠的叫声和妓女的哭声,他习以为常。
王秉顺惊诧的是他推开李媚娘卧房后看到的情景。
李媚娘的卧房让他感觉到了温暖,这是他在很早以前梦寐以求的情景。王秉顺心潮澎湃,一直以来,他知道李媚娘心里装的还是死鬼游长水,对他只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敷衍。而今夜,李媚娘难道真的要对他敞开心扉,和他真正的相好?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临。
王秉顺一扫这些日子以来的惊惶,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他走到李媚娘的面前,深情地叫了声:“媚娘——”
李媚娘脸上呈现的是淡淡的笑意。
她淡淡地说:“秉顺,坐——”
王秉顺觉得李媚娘淡定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她越是如此淡定,就证明她心里已经接纳了他。王秉顺像个听话的孩子坐在了太师椅上,目光火热地凝视着李媚娘仿佛桃花灿烂的脸容。
李媚娘给他斟了杯酒,放在了他面前。
然后,也给自己斟了杯酒。
李媚娘端起了酒杯,淡淡地说:“秉顺,我十分感激在长水过世后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敬你一杯!”
王秉顺也端起了酒杯。
李媚娘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王秉顺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后,李媚娘的脸上真正地笑得桃花灿烂了:“这些日子来,我每天晚上都做着噩梦,总是梦见游长水那老东西要带我走,我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拚命地掐我的脖子……现在,一切都将过去了,秉顺,一切都过去了。”
王秉顺喜形于色地说:“是呀,一切都过去了!媚娘,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离开唐镇这个鬼地方,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情,我们就到县城里去过日子,我已经在县城里买好宅子了!这个镇长没有什么好当的!现在我把一切告诉你,当这个镇长,我只是争一口气,我不能输给游长水,他得到过的东西,我也要得到,包括你,哈哈哈哈——”
李媚娘也笑出了声:“我知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其实我提醒过老东西的,他不相信你会害他,他死前还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
王秉顺拉住了李媚娘的手:“媚娘,无论如何,你现在是我的了,我已经给那老东西戴上绿帽子了,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他这些年来搜刮来的钱财都弄出来!我已经掌握了他所有贪污的证据,只要我报到县党部去,就可以派人去抄他的家了,哈哈哈哈——”
李媚娘的脸突然拉了下来:“王秉顺,你好狠毒呀!”
突然,王秉顺的肚子疼痛起来。
李媚娘看着王秉顺因疼痛而渐渐扭曲的脸,也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觉得自己的肠子很快就会绞断,王秉顺也一样。
王秉顺的额头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脸色铁青地站起来:“你,你这个烂婊子——”
李媚娘咬着牙说:“王秉顺,我说,说过你不得好死的,我,我现在让,让你死个明白,我在在酒里下,下了老鼠药——”
王秉顺绝望地哀嚎了一声,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
三癞子这个晚上没有到土地庙里去住,他一直坐在画店里,画店门洞开着,他注视着对面胡二嫂的家门。他把画像的工具都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去给死人画像。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晚上唐镇一定会死人,一定会有人惊惶失措地来到画店,找他去给死人画像。三癞子没有掌灯,画店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是街上有人走过,也看不见孤独地坐在那里睁大着眼睛的三癞子。画店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也闻到了那股腥臭味,那是宋柯身上的味道,三癞子一直这样认为。这个夜晚,三癞子变得无所畏惧,他有种莫名的冲动,就是尽快地给某个死去的人画一幅上好的遗像,然后明天买上三牲酒礼,去给宋柯上坟。
唐镇的夜晚一片死寂。
胡二嫂家里的灯早就灭了,也许她已经沉睡。三癞子现在对胡二嫂没有任何感觉,谈不上什么情感和仇恨,他只是一个唐镇的守夜人。他在黑暗中仿佛听到了死鬼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那些可以灵敏地闻到死人气息的死鬼鸟正在从四面八方往唐镇围拢过来,它们是黑暗中的天使,要带着亡魂在旷野疾走。
就在三癞子坐在黑暗中等待死人的消息时,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黑森林里出来,一路向五公岭乱坟坡上飘移。那个白色影子就是上官玉珠。她怀抱着一个黑色陶罐,那里面装着凌初八的骨灰。其实,在凌初八杀头的那天,上官玉珠躲在山上的一棵树后面凄凉地看着,凌初八是这个世界上最关怀她的人,凌初八的死,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凌初八死后,尸体被焚烧,然后放在一个铺满石灰的坑里埋葬。那个深夜,悲伤至极的上官玉珠挖开了那个坑,取了些骨灰放在了黑色陶罐里,她发誓,为师傅报仇后,就把凌初八的骨灰和宋柯的尸体埋在一起,她知道,凌初八死后,宋柯也活不长了。
上官玉珠一路上流着泪,她怀抱着黑色陶罐,犹如抱着凌初八的尸体,还可以感觉到凌初八的体温,心里想念着和凌初八在一起的情景:……凌初八摸着上官玉珠的头,微笑着说:“玉珠,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迟早会死于非命,我死后,你不要为我报仇,离开这个地方,把祖师爷留下来的蛊术传下去。你记住师傅的话,千万不要和别人斗气斗狠,不要去害无辜的人,也不要对男人动情,我已经后悔来不及了,我收不住手了,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他是那么的让人怜爱,无依无靠……”
凌初八在和宋柯好上后,只要宋柯到黑森林凌初八的小木屋里,上官玉珠就会躲到那个隐秘的山洞里去。那时,孤独的上官玉珠就会感觉到恐惧,恐惧是潮水,一次一次地淹没她。她没有办法阻止凌初八的疯狂,她只能祈祷凌初八平安无事,并且希望那个叫宋柯的男人尽快离开唐镇……可一切并不以上官玉珠的意志为转移,凌初八还是被送上了断头台。可上官玉珠没有听凌初八的话,她还是给凌初八报了仇,还喜欢上了游武强。
未来会怎么样,她一无所知。一路上,她喃喃地说:“师傅,我好怕,好怕呀——”
上官玉珠抱着黑色的陶罐,来到了五公岭乱坟坡上。
她找到了宋柯的坟。
她来到乱坟坡上后,这里所有鸣叫的虫豸都安静下来,仿佛害怕被上官玉珠抓去喂她的蛊蛇。乱坟坡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固。死一般的寂静。上官玉珠浑身发冷。
许多鬼魂在向她靠近。
她流着泪喃喃地说:“师傅,我好怕,真的好怕——”
接着,她就开始挖开宋柯的坟。她每挖掉一层土,就会听到一声叹息。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叹息。而且,她渐渐地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股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渐渐地在乱坟坡上弥漫开来。
上官玉珠把那装着凌初八骨灰的黑色陶罐埋在了宋柯的坟里之后,就颓然地跪在了坟前。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有个人用拳头猛擂她的胸部,她将要窒息。在这个黑夜里,上官玉珠的心疼痛极了。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因为她听到了遥远的山地里传来的呼喊声,呼喊声是那么的微弱而凄惨。那是破空而来的呼救声,是从游武强嘴巴里发出的。上官玉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游武强被吊在一棵树上,剥得精光,一个模糊的人,手里拿着游武强那把生锈的刺刀,一刀一刀地往游武强赤裸的身体上捅着,血从那肉洞洞里流出来,还带着泡沫。每捅一下,游武强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上官玉珠的心刀割一般难过,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血红的光芒。她呼号了一声,朝山那边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