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牯发现冯如月的眼圈黑黑的,他早上醒来,发现冯如月坐在床沿上,凝视自己,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猪牯一无所知,他睡得实在太沉了。冯如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轻柔地说:“你好好的,哥,我要你一生都好好的!”猪牯心里涌起一股潮水,一把把冯如月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咬着她柔嫩的耳垂说:“如月,你也要好好的,要给我生一群孩子——”冯如月的眼睛潮湿了:“哥,凌初八生前是不是住在黑森林里?”猪牯说:“是的!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冯如月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猪牯吃完早饭后就出门去了,例行公事地到镇公所去做事。
其实镇公所没有什么事情,王秉顺躲在书房里不知道干什么,门也不开。猪牯就和三个保安队员玩牌九。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家就散了纷纷回家吃饭。猪牯没有马上走,他来到了王秉顺书房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书房里面传来王秉顺阴冷的声音:“谁——”
猪牯唯唯诺诺地说:“是,是我,猪牯!叔叔,不,是王镇长,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吗?”
书房里面沉默了。
猪牯尴尬地站在书房门口,推门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他有些后悔自己多事,和那些保安队员一起回家吃饭不就得了,还来问王秉顺什么呀,简直是自讨没趣。
过了好大一会,王秉顺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有事又怎么样,没有事又怎么样?你又能够帮我解决什么问题?我考虑的问题你永远也搞不懂的,你还是回去吃冯如月给你做好的饭菜吧——”
王秉顺的话高深莫测,猪牯听得云里雾里的,赶紧拔腿走人。
猪牯回家路过棺材店门口时,他看到了张少冰。张少冰脸色苍白,他坐在哪里,双手抱着一个小茶壶,不时的把茶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巴喝茶。猪牯突然在棺材店门口站住了,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张少冰。
张少冰诚恐诚惶地站起来,走出了店门,苍白的脸上堆着笑:“猪牯队长,你有什么事吗?”
猪牯奇怪地说:“狗嬲的!我有什么事?”
张少冰点头哈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猪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张少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对面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大笑起来。
张少冰把目光从猪牯的背影上收了回来,落在了笑得变形了的郑马水的脸上,他不明白郑马水为什么会如此大笑,神经病一样。张少冰没有理他,转过身重新走进棺材店里。
郑马水对着张少冰说:“我看你的棺材店又快有生意了!”
郑马水的话说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张少冰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猪牯蜡黄的脸,而且心里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张少冰产生这个恶毒念头的时候,猪牯已经走入寂静的碓米巷了。走入碓米巷,猪牯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有种黑暗的力量压迫着他的精神和肉体,尽管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巷子上。
猪牯回到家里后,发现不见了冯如月。
“如月——”
“如月——”
猪牯喊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他。猪牯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冯如月的踪影,她做好的饭菜却热在锅里。猪牯走出了厨房,来到厅堂里。父亲王秉益坐在饭桌前等吃饭呢,他的脸上凝固着僵硬的笑容,对猪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亲家公让我要吃饱,吃饱后去陪他!”
猪牯沉着脸问父亲:“爹,你知道如月去哪里了吗?”
王秉益还是僵硬地笑着说:“亲家公让我要吃饱饭,吃饱后去陪他!”
猪牯瞪了父亲一眼:“吃,就知道吃!人都不见了,吃个屁!”
猪牯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冯如月。
冯如月会到哪里去呢?
猪牯的大脑一片空茫,他的心慌乱极了。
李媚娘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渐渐消瘦,逍遥馆的生意一落千丈,新镇长王秉顺并没有给逍遥馆带来繁荣,许多逍遥馆的常客都不再出现,仿佛人间蒸发,其实,整个皇帝巷也在这个春天里萧条,赌馆,酒店……来的人并不多。王秉顺似乎也无心管太多的事情,只是管管日常的一些工作,其他事情则高高挂起,他甚至把保安队员夜间巡逻也取消了,镇公所也不要岗哨,只是要求保安队有事才集合在一起。保安队从上到下对王秉顺消极的决定都偷偷地喜欢,谁不乐意晚上在家搂着老婆睡大觉呀!唐镇人却因此更加人心慌慌,晚上都不敢出门,怕碰到什么邪恶的东西,还担心有谁会在深夜突然闯进家里来,劫财杀人。
王秉顺还是每天晚上到逍遥馆去和李媚娘睡觉,他当上这个镇长后,几乎没有和谁打过麻将,也很少出门抛头露面,家,镇公所,逍遥馆是他活动的三个地方,他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和李媚娘睡觉。王秉顺感觉到了李媚娘身体的渐渐消瘦,她的肉体仿佛就是在他的抚摸下变得黯然无光,皮肤发皱。李媚娘变了一个人,以前心宽体胖的她,变得焦虑恐惧和神经质。她经常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里透出惊恐的神色。王秉顺问她怎么了,她紧紧地咬住牙关,什么也不说。
这个春天的老鼠出奇的多。
只要一入夜,寂静的逍遥馆里到处可以听到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和吱吱的叫声。本来就神情焦虑的李媚娘更加的烦躁不安,她就让一个妓女去买了好些老鼠药,撒在逍遥馆的每个角落。每天早上,逍遥馆里就会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丑陋的老鼠尸体。就是这样,逍遥馆里的老鼠还是有增无减,李媚娘就让妓女们去买来了更多的老鼠药,撒在逍遥馆的每个角落。于是,被毒死的老鼠就更多了,有时早上从各处拣出的老鼠尸体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老鼠还是有增无减,有些老鼠甚至在白天里也竟敢在逍遥馆里出没。逍遥馆里还弥漫着死老鼠腐烂的臭味。逍遥馆仿佛变成了老鼠的家园和坟场。李媚娘脸上的皮肤松弛了,就连她嘴角那颗饱满的黑痣,也渐渐干枯了,那可是颗美人痣呀,有许多算命先生夸过的有福之痣!李媚娘对着在逍遥馆横行的老鼠,木然地说:“败了,逍遥馆要败了!”
一路上,冯如月不停地问着路人:“黑森林怎么走?”路人就会狐疑地望着她,觉得她要去黑森林,简直不可思议。冯如月按路人指引的方向来到了黑森林的入口处。那棵古松底下堆积的白色石头晃动着冯如月的眼睛,她被那些光滑透亮的石头迷住了,她想,等她办完了事情,出来时,一定要带一颗白石回家。冯如月闯进黑森林后不久就迷路了,黑森林里瘴气弥漫,阴森可怖。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绣花的鞋。她在黑森林里迷茫地乱窜着,口里喊叫着:“凌初八,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凌初八,你出来——”
冯如月的身体在发冷,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猪牯,她无所畏惧。不知不觉地,她来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一块林中空地,林中空地的上方,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天空,仿佛只要在这块林中空地,才能看到天空,才能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中。
冯如月没有因为看到阳光和天空而惊喜,相反,她被林中空地中的情景吓呆了,原来她以为自己鼓足了勇气,碰到什么都不会害怕的,可现在,她站在那里,两腿不停地打颤,红润的脸也变了颜色。
林中空地的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麻布的女人,冯如月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被一块白麻布遮住了。冯如月只能够看到她的眼睛,血红的眼睛。白衣女人嘴巴里发出鸟一般的叫声,她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向了天空,那顶斗笠顿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凤凰,她又把另外一只手中拄着的竹扁担扔向了空中,那条扁担就变成了一条青龙。
金色的凤凰和青龙在半空中飞舞嬉戏。
白衣女人也手舞足蹈,口里还是发出尖利的鸟叫声。
在白衣女人手舞足蹈时,惊异的冯如月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某种爬行动物从草丛中滑过的声音,那声音水流一般圆润,却带着嗖嗖的寒气。
不一会,冯如月就看到无数的蛇从黑森林的四面八方聚拢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还有许多蛇就从冯如月的脚下溜过去。蛇聚拢到林中空地上后就纷纷争先恐后地爬上白衣女人的身体,很快地,蛇就缠满了她的全身,她还在那里舞蹈,嘴巴里还是发出尖利的鸟叫。那些没有爬上白衣女人身体的蛇,也在不停地抬着蛇头,兹兹地叫着,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狂欢……
上官玉珠看见了冯如月。
她看见冯如月,脑海里就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在黑森林外面通向深山的路边,坐着一个哭泣的女子,她遍体鳞伤,伤心欲绝。就在她伤感地哭泣时,一个穿着士林篮土布衣裳的健硕的女人来到了她的身边,蓝衣女人对她说:“你为什么哭呢?”哭泣的女子说:“我的命好苦呀!”蓝衣女人就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和她攀谈起来。哭泣的女子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她跟着蓝衣女人进入了黑森林,他们来到了那块林中空地,蓝衣女子的嘴巴里发出鸟一般的叫声,她把斗笠扔向了天空,斗笠就变成了金色的凤凰,她又把竹扁担扔向了天空,竹扁担就变成了一条青龙……哭泣的女子看着天空中的龙飞凤舞,仿佛忘记了一切苦痛,她怀疑自己碰到了神仙。但蓝衣女人告诉说:“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有点法术,你要是喜欢,就不要回家去了,就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学法术吧,有了法术,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上官玉珠心里十分清楚,当初那个哭泣的女子就是她自己,而那个蓝衣女人就是她师傅凌初八。她看到站在不远处森林里的那个美妇眼睛里好像也含着泪水,是不是她也是受不了伤害想到黑森林里来寻死的?
想到这里,上官玉珠停止了鸟一般的叫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刚刚叹完那口气,天空中的龙凤就落在了地上,还原成了扁担和斗笠。她身上缠绕着的蛇也纷纷落在了地上,和林中空地上的其他蛇一起,溜回到了森林中。林中空地顿时冷清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冯如月觉得自己宛如在梦境之中,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就连那白衣女子走到她面前了,她还是那么痴呆,不知所措。
“你是谁?”上官玉珠冷冷地问道。
冯如月突然清醒过来,反问道:“你又是谁?”
上官玉珠感觉到了冯如月逼人的目光:“我就是我,你为什么要到黑森林里来?你难道不知道,只要踏入了黑森林,就很难活着出去。”
冯如月说:“只要我老公能活,我死了又怎么样?”
上官玉珠打量着冯如月:“你老公又是谁?为什么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我听不懂!”
冯如月此时显得十分平静:“我老公叫猪牯,是唐镇的保安队长,我是他的老婆,叫冯如月。你是凌初八吧?”
上官玉珠心里明白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凌初八?”
冯如月说:“只有凌初八才会在黑森林里与蛇共舞,别人做不到。”
上官玉珠说:“凌初八不是已经被砍头了吗?”
冯如月说:“可她的鬼魂还在,她的鬼魂还在杀人,你就是凌初八,我就是来找你的!”
上官玉珠叽叽地笑了笑:“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杀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找凌初八?”
冯如月说:“我是来求你的,求你放过我老公猪牯,他是个好人!他不应该死!”
说着,冯如月朝上官玉珠跪了下去,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上官玉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怎么是个好人?”
冯如月流着泪说:“他的确是个好人,我本来是个卖唱的,是他收留了我,还娶了我,唐镇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这样做,他顶着很多骂名娶了我,我无以为报,我不会让他死的,如果你要杀他,就杀了我吧,我替他去死,心甘情愿!”
上官玉珠的心里涌过一阵潮水:“他这样就是好人,他娶你,是看你长得漂亮!”
冯如月说:“他不光光收留我,我才说他好人,他心地善良,正直。他看自己的堂叔王秉顺设计害游武强,把游武强抓住了,要送给钟姓人家装猪笼沉潭,是猪牯偷偷的放了他,猪牯是他是个英雄,不能就那样窝囊的死去!你说他是不是好人!”
上官玉珠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啊——”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四月四日,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唐镇人其实在清明节的前几天,就开始扫墓了,这个清明时节,没有像往常年那样下雨,而是持续的天晴,天晴反而让他们心慌慌的,人们在祭祖扫墓的时候,希望天空中落下如油的雨水,干旱有时比洪涝更加的让人心惊肉跳。
唐镇的任何节日对屠户郑马水而言,都是好日子,清明时分,是他赚钱的好时光,每天杀两头猪都卖得精光,连一根猪大肠也剩不下来。所以,他的姘头余花裤也不会在这几天里因为吃多了猪大肠,半夜起来拉稀,碰到什么鬼事。
三癞子却在四月初四这天感觉到了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在平静了没有几天的唐镇发生,山野不时传来的扫墓人燃放的鞭炮声也无法掩盖他心中的慌乱。这天,他还是买了一吊猪肉送给胡二嫂,胡二嫂还是把他拒之门外。他独自一人坐在画店里,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他相信,死鬼鸟很快就会来到唐镇,至于死鬼鸟们会在谁家的屋顶叫唤,三癞子不得而知。
和三癞子同样心慌慌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他在这天没有开店营业,也没有去扫墓祭祖,而是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他老婆游水妹见他心事重重,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一言不发。
他心里记挂着游武强。
夜里的时候,他梦见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一手握着那把生锈的刺刀,一手提着一件血衣,面色模糊地站在他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