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武强嚯地从棺材上立起来,站在比他高出一头的钟七面前,指着钟七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没有拉痢疾拉死在路上?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战死在战场?你就是把大天说破,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你他娘的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老子的面前!你给老子滚开,老子看到你就想一枪毙了你!滚,给老子滚!”
棺材店老板张少冰吓坏了,赶紧用身体挡在了游武强和钟七中间:“武强,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追究了,没有意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和为贵,和为贵!”
游武强愤怒地吼道:“我和这个逃兵是仇人,永远也不可能讲和的!他永远是我游武强的仇人!”
钟七见势不好,脸红耳赤地挤出人群,仓皇而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哄笑。
张少冰神色严肃地对围观的人们说:“大家散了吧,武强兄弟辛苦了,让他休息休息吧,等他休息好了,再听他讲打日本人的事情。散了吧,大家散了吧!”
听了张少冰的话,大家就纷纷离开了。
人群散去后,张少冰对游武强说:“武强,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游武强说:“我先住在你的棺材店里吧,反正你的棺材店里晚上也不住人,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先住一阵再说,习惯就住下去,租几亩地种,住不下去,就离开唐镇,再出去闯荡,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
张少冰说:“住在棺材店里,不委屈你了。我看你还是低一下头去找你叔叔吧,他应该会不计前嫌,好好安置你的。”
游武强咬咬牙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找那条老狗的,我就在你棺材店里住定了,你不用担心我,要知道,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张少冰无语。
棺材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那条褪毛的土狗在呜咽。
宋柯来到镇东头山脚下的土地庙里,看着被香火熏黑了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泥塑,有些入神。镇街上发生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热闹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曾经是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呀,现在他离那个热闹的地方是多么的遥远。宋柯突然听到了有人打呼噜的声音。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会在大白天在土地庙里睡觉?他正疑惑着,呼噜声消失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塑像后面站了起来。宋柯吃惊地说:“三癞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睡觉?”
三癞子从神坛上跳了下来,伸了伸懒腰说:“我不睡这里你让我睡哪?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宋柯说:“镇上的人允许你住在这里?你不怕冒犯神灵?”
三癞子用手背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说:“他们不会管我的。刚刚开始时怕,时间长了也就不怕了,土地公公可怜我,他不会怪罪我的。”
宋柯笑了笑。
三癞子指着土地庙外面那棵老樟树说:“镇上的人谁也不敢爬上这棵树,只有我敢。”
老樟树看上去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宋柯说:“为什么?”
三癞子这时得意起来,苦瓜脸上出现了笑容:“都说这棵老樟树是土地公公的化身,谁要是爬上了这棵树,就会有灾祸,所以,没有人敢冒犯这棵树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你知道刚刚回来的兵痞子游武强的爹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摇了摇头。
三癞子说:“在游武强三岁那年春天,闹饥荒。游武强他爹为了得到两斤地瓜干和镇上的一个人打赌。那人说,只要游武强他爹爬上这棵老樟树,并且砍下一枝枝条来,就给他两斤地瓜干。镇上的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冒这个险,游武强他爹不听。他真的爬上了老樟树,还砍了一枝枝条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他们看到砍掉枝条的地方流出了血。游武强他爹突然就从树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从树上扔下来的。他摔在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宋柯说:“有这样的事情?”
三癞子突然跑出了土地庙,猴子般爬上了老樟树。宋柯也跟了出去。三癞子在树上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爬在树上会没有事情吧?告诉你吧,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特别是饿得发慌和想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爬上这棵老樟树,我希望土地公公惩罚我,让我死掉。结果怎么也死不掉,也许土地公公还不让我死。”
三癞子说出的话让宋柯惊愕。
三癞子没有理会宋柯的惊愕,从树上爬下来后,走进土地庙里,从一个角落里抄起一把锄头,扛在肩膀上走出了庙门,朝镇街上走去。三癞子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阴郁。宋柯对着他的背影说:“三癞子,你要去哪里?”
三癞子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去五公岭挖墓穴。”
宋柯知道了,那片被野草覆盖的山坡叫五公岭,三癞子要穿过镇街,往西走,经过溪流上的小木桥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
宋柯突然想,谁会是在他来唐镇后第二个让他画像的人呢?
钟七的老婆沈文绣路过棺材店时,看到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门口的竹椅子上给几个人讲他的英雄史。游武强撩开自己的旧军衣,露出了他满是伤疤的肚皮。他指着那些伤疤说:“这块是子弹打的,这块是弹片划的……我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了,全是伤疤。”那几个人张着嘴巴,惊恐的样子。沈文绣也看到了游武强肚皮上的伤疤,她的心突然被一支铁箭击中,疼痛极了。游武强一抬头,目光就和少妇沈文绣慌乱的目光碰在一起。
沈文绣慌慌张张地走了。
游武强的目光一直追着沈文绣的背影,口里说:“这个女人是谁?”
有人回答他:“大英雄,那是逃兵钟七的老婆沈文绣。”
游武强的目光从沈文绣的身上收回来,脸色涨得通红,恶狠狠地说:“他娘的,老子在抗日前线出生入死,到现在也还是光棍一条,他狗吊的钟七,一个可耻的逃兵竟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老天不公呀!”
又有人说:“钟七命好呀,沈文绣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双胞胎,两个都是儿子!”
游武强咬牙切齿地说:“钟七这个混蛋应该断子绝孙!”
游武强眼睛里燃烧起恶毒忌恨的火苗。
沈文绣不敢回头看游武强,游武强的回来,给沈文绣带来了痛苦。刚开始时,沈文绣心里对游武强充满了仇恨,当她看到游武强肚皮上伤疤的那一刹那间,郁积在她心中的仇恨神秘地消失,她甚至有些同情游武强了。
在游武强回到唐镇的这两天晚上,钟七都很晚才回家。满身酒气的钟七回家后,就变着法子折磨沈文绣。他把睡得烂熟的沈文绣一把抓起来,口里喷着酒臭吼道:“老子没有回家,你睡什么觉!给老子爬起来!”
沈文绣睡眼惺忪地说:“钟七,你疯了!大半夜,你闹什么呀!把孩子都吵醒了!”
钟七抓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地扯着:“你这个烂货,也学会顶嘴了,谁他娘的教你的,游武强那个下三滥在外头教训我,你竟然也敢在家里教训我,老子看你是皮痒了!”
钟七把沈文绣推倒在床上,抽出皮带,在她身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狂抽起来。沈文绣痛得嘶叫起来,她的叫声痛哭而又凄惨。他们睡在另外一张床上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被钟七的暴行吵醒了,他们坐在床上看着父亲对母亲疯狂施虐,大声地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吵醒了隔壁房间里钟七的母亲。
钟七母亲来到了钟七房间门口,用拐杖敲打着门扉:“钟七,你这个畜牲,你在造什么孽呀!”
孩子的哭声和母亲的话没有让钟七停止在沈文绣身上施暴,反而令他变得更加疯狂了:“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我抽死你,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老子当逃兵怎么啦,还有人他娘的当汉奸呢!我抽死你,王八蛋!”
钟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此时,在他眼里,他打的是游武强,而不是自己的老婆沈文绣……
入夜后,沈文绣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抽动,仿佛钟七的皮带抽在身上。沈文绣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她无法想象半夜三更回家的丈夫会怎么虐待她。丈夫变成这样,都和那个叫游武强的人有关,可她现在对那个男人已经恨不起来了。隐隐约约地,沈文绣还有了一种担心,担心游武强会遭钟七的黑手,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沈文绣她是个贤良的女人,她把两个儿子哄睡后就去照顾婆婆。
沈文绣在给婆婆洗脚时,婆婆看着沉默的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文绣,你受苦了!这个不孝子怎么能够这样打你呢,打贼也不能这样打的呀!晚上他回来,你就把门栓紧,不让他进屋,让他死在外面!”
沈文绣轻声说:“婆婆,我没事的,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朝我发发也是正常的,谁让我是他的老婆呀!我想,过几天,他的心里把那桩事情放下后就好了。”
婆婆抹了抹眼睛:“多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呀!如果他再打你,天理也难容!”
听了婆婆的话,沈文绣心宽了许多。
这个晚上,钟七和镇长他们喝完酒,看他们开始打麻将后,就溜了出去。钟七来到了逍遥馆。逍遥馆就是唐镇唯一的一家妓院,也在皇帝巷里。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府第式老宅子,原来是唐镇的一户大户人家的住所。那家人在外面发了横财,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把这个老宅子卖给了李媚娘,做了妓院。李媚娘是个丰腴的半老徐娘,她对任何人都报以蜜糖般的笑脸。钟七摸进逍遥馆,李媚娘同样给他蜜糖般的笑脸,她这时正在用一根牙签挑指甲缝。一个穿着分叉口裂了线缝的旧旗袍的年轻女人站在她后面,轻轻地给她捶背,她的瓜子脸显得憔悴,眼睛黯然无光,眼圈黑黑的,眼泡有些浮肿,薄薄的两片嘴唇寡淡而没有一丝血色。
李媚娘媚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呀,坐,坐!”
钟七发现李媚娘说话的时候,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着,他想,如果李媚娘没有这颗黑痣,她应该是很迷人的。可李媚娘总是在某些时候夸耀她嘴角的那颗黑痣,说很久以前有个算命先生对她说过,正因为她有了这颗痣,她这一生才会衣食无忧。
钟七说:“不坐了,老子难受,进房吧!”
李媚娘就对身后的女人说:“飞蛾,还不快陪钟队长进房,上厅的右偏房今天刚刚添了新的席子,就带钟队长到那间房去吧。”
杨飞蛾迟疑了一会,在李媚娘的催促下,才把钟七领到上厅的右偏房里。
李媚娘叫了一声:“凤凤,还不死出来给老娘捶背,没有客人你赖在床上挺尸呀!”
杨飞蛾带钟七进入房间后,扑通朝钟七跪下了。钟七愣了一下说:“飞蛾,你这是干什么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对我说,是谁?老子给你出气!”
杨飞蛾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抱住了钟七的大腿说:“钟大哥,你今天晚上放过我好吗?这两天晚上你都喝多了来我这里,你用手抓我的下身,被你抓烂了,流了好多血,痛死我了。钟大哥,等我好了再陪你睡,你怎么弄我都可以,今天晚上你就放过我好吗?”
钟七听了杨飞蛾的话,非但没有同情杨飞蛾,反而恼怒起来:“臭婊子,和老子罗嗦什么,你痛关我鸟事,老子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陪老子。你他娘的生来就是给男人干的,老子不干你,别人也会干你!快给老子爬上床去,老子等不及了!”
杨飞蛾可怜兮兮地说:“钟大哥,你就放过我这一次吧,我真的很痛呀!”
钟七恶狠狠地说:“臭婊子,我让你爬到床上去,别在这里和老子装死!”
杨飞蛾颤抖着说:“钟队长,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钟七踢了她一脚,把她一把抓起来,扔到了床上。钟七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扑了过去,把杨飞蛾身上的旗袍撕扯下来扔到了地下,杨飞蛾没有穿内衣和内裤,露出白生生的肉体。钟七掰开了杨飞蛾的双腿,进入了杨飞蛾。杨飞蛾咬紧牙关,泪水满眶满眶地涌出来。钟七低吼地在杨飞蛾身上努力着,可不一会,钟七底下的那截命根子瘫软下来。
钟七又努力了几次也没有让自己坚挺起来。
他哀叫了一声,用手使劲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然后痛哭流涕。
杨飞蛾心里清楚钟七的阳痿和游武强有关,钟七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不但做那种事情十分威猛,而且还有些小情小趣,做完事后还会留下来逗逗乐,不像唐镇的其他嫖客,做完仍下钱就匆忙而去。这两三天,钟七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个魔鬼,令杨飞蛾痛不欲生。杨飞蛾心里说:“这是报应呀!你钟七也会有今天!”
杨飞蛾脸上满是泪水,但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钟七突然把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抽出来,伸到了杨飞蛾的阴部,使劲抓了下去:“你这个臭婊子,竟敢嘲笑老子,老子不能便宜你了,我弄死你!”
杨飞蛾撕心裂肺地惨叫道:“啊——钟七,你不得好死……”
这个夜晚对宋柯而言,十分宁静,宁静得可以听到镇子外面汩汩的溪流声。但他听不到杨飞蛾的惨叫,也听不到棺材店里游武强沉睡时发出的呼噜声。他在想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虽然离他遥远得不可企及,可他仿佛可以闻到她身上法国香水的味道,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如玫瑰花般开放的笑脸。一股腥臭的味道在画店的楼上弥漫开来,渐渐地,随着宋柯对那女人的思念越来越深厚,这股腥臭味越来越浓郁,从楼梯口飘散到楼下,也从紧闭的窗户的缝隙中透露出去。
油灯飘摇,如一息残存的生命。
宋柯呼唤着:“苏醒,苏醒……”
宋柯在呼唤中渐渐地沉睡。
如豆的油灯飘摇着在时间的缓缓流逝中渐渐熄灭。在油灯熄灭的一刹那间,从灯芯上冒出的轻烟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画店的楼上楼下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宋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床底下有细微的响动,他的四肢动弹不得,像是被绳索捆绑住了。
宋柯觉得有个人站在他的床边,他的头皮一阵发麻,顿时清醒过来。宋柯尝试着动动手脚,还是无法动弹,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企图看清在黑暗中站立着的人。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他无法看清黑暗中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宋柯的呼吸沉重起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的,宋柯的确感觉到了床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靠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黑暗分泌出的阴冷扑面而来。宋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嘴唇微微地发抖。
宋柯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试着自己能否说出话来。他张开嘴巴说:“你是老画师胡文进吧?”
一个苍凉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不是胡文进,我叫郑秋林。你一定知道唐镇的郑马水吧,我是他爹。”
宋柯说:“你怎么回来到这里,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
郑秋林说:“我一直在画店里,是胡文进把我带来的。家我回不去了,我儿子郑马水早就把我忘记了。”
宋柯身上越来越冷:“你能不能帮我把灯点燃,这样我可以看着你的脸和你说话。”
郑秋林说:“我点不了灯,就是点亮了灯,你也是看不到我的,我就是一缕游魂,我已经死了七年了。以前,胡文进活着的时候,我会找他说话,现在他也死了,我不想和他说话了,死人和死人说话没有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到他了。”
宋柯胸口像压了一座大山,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起来。
郑秋林幽幽地说:“宋画师,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