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点了点头:“可是,你没有见过他呀,怎么画?”
宋柯说:“你只要给我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我就可以画了。”
钟七半信半疑地说:“真的?”
宋柯点了点头。钟七就把自己对老画师胡文进的印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柯。宋柯在钟七的叙述中,脑海浮现出一个老者的形象,这个形象和他在夜里梦见的老者十分吻合。宋柯觉得有阴冷的风在他的脸面上拂过。钟七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这股淡淡的腥味让他不舒服。钟七刚刚踏进画店时就闻到了这股怪味,他讲完后就离开了,离开前,他让宋柯把画店楼上楼下的窗门都打开,透透气。宋柯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完午饭,宋柯就把画好的胡文进的画像送到了镇公所。
镇长游长水看完胡文进的画像,吃惊地抬起头,审视着脸色苍白的宋柯,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宋画师,你真的能够把死人画活呀!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的人都画得如此传神,可见宋画师不是一般的人呀!”站在一旁的钟七也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毫不费力叫来的宋柯竟然如此厉害。宋柯笑了笑说:“游镇长过奖了,我就是一个手艺人,凭本事吃饭,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游镇长和钟七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宋柯很快地拿着胡文进的画像离开了镇公所,对于衙门,宋柯内心总会感到一丝不安和惶恐。
三癞子扛着一把锄头经过画店门口时,往里面瞥了一眼。宋柯也看到了三癞子,他朝三癞子笑了笑,三癞子阴沉着脸走了。宋柯觉得三癞子今天和昨天黄昏时判若两人。镇的小街呈东西走向,三癞子沿着镇街一直往西走去。宋柯走到画店门口,望着三癞子的背影,初夏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头上的疤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三癞子的背影在宋柯的眼中苍凉起来。宋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唐镇最丑陋的人会成为他此后唯一的朋友。
冥冥中有种声音在召唤着宋柯。他说不清楚那声音来自何方。宋柯把画店的门关上了,也从镇街上往西走去。宋柯在镇街上行走的过程中,许多人在街边向他行注目礼。宋柯能够把死人画活的消息,短短的时间里就在唐镇不径而走,来了一个比老画师厉害的人,唐镇人对宋柯充满了敬意,想想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死后能够留下一幅高水平的画像,是多么风光的事情!
那条褪毛的土狗从小街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跟在了宋柯的后面,它和宋柯总是保留着一定的距离。走到小街的尽头,宋柯看到的是一条溪流,溪水在阳光下无限地明亮着,从不远的山沟里一直流淌下来,又弯弯曲曲地绕着唐镇流向远方。水流发出汩汩的声响,滑过宋柯饱经风霜的心地,有种柔软的心情从他的颅顶裊裊升起。
宋柯的目光延伸到不远处的一片山坡上,那片山坡被野草覆盖着,一棵树也没有。宋柯可以看到山坡上的一些坟墓,他也看到了三癞子。宋柯心想,三癞子在那片山坡上干什么呢?宋柯产生了好奇心,他决定到那片山坡上去看看,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如果唐镇不死人的话,他就会一直这样清闲着。宋柯从溪流上的小木桥上走过去,一直朝山坡上走过去。土狗跟在宋柯后面,走到小木桥边的时候,它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然后才吐着湿漉漉的舌头,一摇三晃地走上桥去。
走着走着,宋柯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粒。他想回镇子里去,可好奇心还在驱使他往前走。好不容易来到了那片山坡,一朵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太阳。这片山坡仿佛刹那间阴森起来。走近前,宋柯才发现这片山坡是个乱坟岗,他在溪流旁看到的只是露出草丛的坟墓,现在,宋柯看到野草下面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阵风刮过来,撩起了宋柯长衫的衣角,野草瑟瑟作响,似乎有许多魂魄在迎风起舞。
三癞子在挖坑。他对宋柯的到来毫无感觉。三癞子挖出的坑在这片山坡上就像是他头上的疤记。宋柯走到了三癞子旁边,三癞子光着膀子旁若无人地挖着坑,挥汗如雨。那只土狗不敢靠近他们,躲在草丛里,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三癞子和宋柯都没有发现那条土狗。
宋柯不明白三癞子挖这个坑有何用处,被三癞子挖出的泥土是红色的,像是被血液浸染过。这时,一只老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像是随时要俯冲下来,把三癞子叼走。三癞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太阳的天空,他发现了那只老鹰,并且朝那只老鹰怪叫了一声。三癞子的怪叫尖锐而又凄厉,老鹰盘旋了几圈后扑打着翅膀尖叫着飞走。
三癞子把目光投向了宋柯:“宋画师,你不应该来!”
宋柯感觉到三癞子话中蕴藏着玄机,不清楚三癞子是说他不应该来唐镇还是不应该来这片阴森的山坡。
宋柯笑笑:“你挖这个坑干什么?”
三癞子的声音阴郁起来:“我挖的是墓穴。”
宋柯说:“镇上没有死人,你挖墓穴有什么用?”
三癞子眼睛里充满了邪气:“总会有人要死的,这个墓穴总会派上用场的。”
宋柯觉得三癞子有些瘆人:“你是不是感觉到有人要死了?”
三癞子冷笑了一声:“死人对你来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你可以给死人画像得到丰厚的报酬!”
宋柯说:“如果这样,我宁愿饿死。”
三癞子说:“如果我是给我自己挖墓穴呢?我死了,你会给我画一张像吗?”
宋柯说:“会的!”
三癞子说:“不要说得这么肯定,你给我画像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我没有亲人,我是个孤佬!”
宋柯说:“我会给你画的,只要我还活着!”
三癞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会在死之前给你挖个墓穴!”
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眼前一片迷濛,三癞子的脸顿时模糊极了。
此时,他们听到了狗的呜咽……
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有只苍蝇在他油乎乎的脸前飞来飞去,苍蝇停在了他红通通的酒糟鼻子上,郑马水的鼻子奇痒无比,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拍没有拍死苍蝇,却把自己给拍醒了。郑马水骂骂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脸。天色已近黄昏,郑马水看了看案板剩下的几块猪肉,自言自语地说:“再没有人来买,老子就收摊了,拿回家自己吃!”
郑马水看到了画师宋柯。
宋柯经过猪肉铺时,他瞟了屠户郑马水一眼。
郑马水笑着对宋柯说:“你就是新来的宋画师吧?”
宋柯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
郑马水大声说:“宋画师,你过来!”
宋柯停住了脚步,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想干什么?宋柯从他友好的眼神中判断出郑马水没有恶意,就走近前去。宋柯轻声地说:“你叫我有事?”
郑马水也压低了声音说:“宋画师,你喜欢猪腰子吗?”
对宋柯而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宋柯摇了摇头。
郑马水疑惑地说:“不会吧,你怎么会不喜欢猪腰子呢。看你这身体,猪腰子对你有大用的。你不知道吧,老画师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我给他留一个猪腰子的,他活了七十多岁,靠的就是猪腰子。在我们唐镇,并不是谁都能够吃到猪腰子的,我只是给老画师留着,别人想要都没门!我知道你来了,也会像老画师那样喜欢猪腰子的,今天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宋柯听得一头雾水。
郑马水说着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一个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在宋柯的面前晃了晃:“这个猪腰子就送给你了,今天不收你的钱。”
郑马水根本不管宋柯脸上出现的怪异神色,便把猪腰子用一根湿稻草捆扎好,递给了宋柯。
宋柯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猪腰子。郑马水显得兴奋,他嗬嗬地咧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黑乎乎的牙齿。
宋柯在郑马水的笑声中转过身朝画店走去。他的背影单薄而又孱弱,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他吹出唐镇的小街。
郑马水望着宋柯的背影,喃喃地说:“狗吊的钟七,给他留了猪腰子也不来取,下回再不给他留了。”
郑马水的鼻子抽动了几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是不是自己没有卖掉的猪肉坏了,这不可能呀,猪早上才杀的,况且现在天还不算太热,怎么可能坏了呢。郑马水抓起一块肥猪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便断定猪肉没有变坏。那么,那股淡淡的腥臭味从何而来?
太阳还没有落山,宋柯就把画店的门关起来了。来到唐镇一天一夜,宋柯就知道,唐镇如果不死人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画像的了,画店的门开不开都是一样的。宋柯宁愿不开店门,躲在画店里,是不是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安宁?
宋柯面对着那个猪腰子,神情沮丧。
宋柯从来都不食用动物内脏。他认为动物内脏很脏,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不要说是吃了。宋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那个屠户手中接过这个猪腰子,难道这是他对落寞的现实生活的妥协?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在唐镇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来到唐镇的唯一目的就是更彻底的逃避。
宋柯的胃里有只虫子蠕动着。
他感觉到了恶心。
宋柯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吐出来。多年的流浪生活让他锻炼出了非凡的抑制能力。他努力地让自己胃里那只愤怒的虫子冷静地平息下来。宋柯必须面对这个猪腰子,否则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看上去封闭的山区小镇生存下来。
宋柯想到了老画师胡文进。
此时,宋柯倒是希望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交谈。宋柯也许会问他,为什么他会一生喜欢吃猪腰子。
宋柯站在画店的中央,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的死人头像压迫着他,他承受不了那些死者的眼睛对自己灵魂的折磨。宋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是把这些画像都取下来。宋柯很快地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他站在凳子上把墙上的画像一个一个地取了下来。完事后,宋柯想,把老画师胡文进的这些得意之作放哪里呢?他不可能把这些画像扔到镇子外面的垃圾堆里去,那样不但对死者以及死者尚且活着的家人不敬,老画师胡文进的灵魂也不会在九泉之下安宁。
宋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画像收藏起来。可是,放在哪里好呢?放在这店面上显然不合适,楼下店面里面的狭小厨房更不可能放这些画像。最后,宋柯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些画像全部放在楼上卧室的大床底下。干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宋柯点亮了油灯,回到了楼下的店面里。
宋柯把他画的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装在了一个像框里,挂在了右面墙的正中间,然后把一张桌子放在了,胡文进画像的底下。宋柯把那个让他恶心的猪腰子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在了桌子上。这样看上去,猪腰子无疑就成了胡文进的供品了。
宋柯站在胡文进的画像底下,凝视着画像,眼睛里飘摇着如豆的火苗。宋柯凝重地说:“老画师,你安息吧,我如今把你供奉在这里,也把你生前爱吃的猪腰子放在这里,供你享用。我尊敬你,希望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希望能够和你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宋柯说完后,朝胡文进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宋柯听到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宋柯来到唐镇的第三天,一个离开唐镇数年的男人回到了唐镇。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出现在唐镇街上的时候,就有人飞快地跑去镇公所报讯,对镇长游长水说:“游镇长,你侄儿游武强回来了!”
游长水正和钟七在说着什么,听了那人的话,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报讯的人。
游长水说:“你说什么?”
那人说:“游镇长,你的侄儿游武强回来了!”
游长水睁大了眼睛:“真的?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吗?”
那人说:“真的回来了,不信你到街上去看,他现在正在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说话呢。”
钟七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怎么回来了,我分明看他死在战场上了的呀,难道他是一只鬼?”
报讯的人看他们紧张疑惑的样子,感觉无趣,悄悄地溜走了。
游长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说:“回来就回来了,管他呢,他认我这个叔叔的话就让他到保安队当个队副;他要不认我这个叔叔,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没有亏待他,当初是他自己要去当兵的,我没有逼他离开唐镇。钟七,你说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钟七点头哈腰地说:“镇长说得再理,再理,镇长你对他算是仁尽义至了!”
钟七的脸色还是那样煞白,他心里忐忑不安,游武强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无情地割着。过了一会,钟七说:“镇长,我看我先去安排一下武强兄弟吧。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您老人家的侄儿吧,他回来了,您的姿态应该高点,否则会给人落下话柄!”
游长水思忖了一会说:“那你去看看吧,也不要勉强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棺材店门口围了许多人。
长着一张马脸的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里的一副棺材上面,大声地说话:“那些日本鬼子嗷嗷地往上冲呀,我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老子火了,端起机枪,站起来对着冲上来的鬼子一阵猛扫,我也不知道我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我打得过瘾的时候,一颗炮弹把我炸晕过去了。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醒过来就想,就是和日本人战死,我也不会像钟七那样当逃兵!钟七丢人哪!每次长官训话说起钟七,老子的脸上就没有光彩,谁让他是和我一起投军的同乡,平常还和老子称兄道弟的……”
有人说:“钟七跑回来说他是抗日英雄,还说你阵亡了呢!你叔叔还让他当了保安队长,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很多人在笑。
这时,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端了一碗茶水,递给游武强:“武强,喝口茶再说吧,你有多少年没有喝家乡的茶了呀!”
游武强咕嘟嘟地喝下那碗茶,把碗放在了棺材板上面,抹了抹嘴巴说:“笑话,他钟七算个吊!还他娘的抗日英雄,他娘的就是一个逃兵!老子一辈子也看不起的逃兵!我阵亡了,亏他说得出口,他连我们打仗都没有看到就逃了,他怎么知道老子阵亡了!”
又有人说:“那你是真正的抗日英雄罗!你是抗日英雄应该在队伍里提升了吧,怎么跑回唐镇来了呢?”
游武强说:“打完鬼子,我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有想到又和共产党打起来了,老子不想打自己中国人,就跑回来了!”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挤进了棺材店里,红着脸对游武强说:“兄弟,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捎个信来呢?”
游武强看到钟七,气不打一处来:“谁的裤腰带没有勒紧,把你这根鸟露出来了!谁他娘的是你兄弟,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看见你这个逃兵就来气,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平常在唐镇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五大三粗的钟七在游武强面前低下了头:“武强兄弟,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拉痢疾拉得快死了,才掉队的!”
围观的人一阵哄笑,游武强给他们出了一口气,况且也看清了钟七这个“抗日英雄”的真面目,他们不笑就不正常了。棺材店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平常冷清的小街上不知怎地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个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偏远小镇,顿时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硝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