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长水在噩梦醒来后就再也没有睡着,在暗红的灯火中睁着深陷的眼睛,一直到天明。他想,自己应该去一趟县城了。他要找到那个叫唐明亮的警察局长,和他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大年初五是唐镇在民国三十六年的第一个墟日。
这个墟日应该是很热闹的,四乡八堡的山里人要在这天里到唐镇补充年货,也有很多人过年花的钱亏空了,要在这个墟日里拿些东西出来卖,换点钱将这个年过完整。对于很多商家来说,这也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如果这个墟日的生意好了,预示着这一年里也会生意兴隆,谁不希望有个好开局呀。
唐镇的许多商店,会选择在这一天正式开始营业,包括张少冰的棺材店。张少冰这天很早就起了床,吃过早饭后就来到镇街上,打开了棺材店的门。像往年一样,他烧了三柱长香,在棺材店的每个角落里聚拜,这是他祈福的一种方式,也是求棺材店里不干净的东西离开的方式。聚拜完后,张少冰就把那三柱长香插在了棺材店的门缝里。接着,他就把大年初一到庙里求来的画满符咒的黄裱纸贴在高高翘起的棺材头上,每副棺材贴上一张。
棺材店对面的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早早地开了张。
郑马水在剔着猪的排骨。
张少冰在棺材头上贴符纸的时候,心里一直念叨着游武强,他自从大年初三那天凌晨走后,一连两个晚上都没有再来。张少冰担心游武强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他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土匪陈烂头在乌石岽出现的消息已经在唐镇不径而走,况且游武强就躲在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张少冰能不担心吗?他的担心只能憋在肚里,不能和任何人讲。
贴完符纸,张少冰走出了店门,抬头看了看瓦蓝的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个极好的晴天,积雪还会在这个晴天里继续融化,可张少冰的心情并不晴朗,相反的,还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郑马水把一根剔出来的排骨扔到案板的一边,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张少冰。
张少冰也看了看郑马水,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张少冰眼皮跳了跳,郑马水的眼中有股邪气。
郑马水皮笑肉不笑地说:“张老板,真早呀!”
张少冰淡淡一笑:“你不更早吗!”
郑马水边拆排骨边说:“张老板,今天的猪肉好,要不要给你留点?”
张少冰说:“嘿嘿,你的猪肉哪天会不好?瘟猪的肉到了你的手中也是一流的好猪肉!”
郑马水停住了手中的活计,把剔骨刀插在案板上,拿起脏污油腻的围裙一角,擦了擦从鼻孔里流出的清鼻涕,拉下了脸说:“张老板,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什么时候卖过瘟猪肉?我对你张老板怎么样,你难道心里没数?每次你要买肉,我都把最好的部分留给你。做人可不能坏了良心。上有天,下有地,如果我卖瘟猪肉,会被雷劈死的!”
张少冰本来也不想理他,没想到自己不经意说了句错话,心里十分后悔,他不是那种和人争强好胜或者刻薄的人。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之后,张少冰立刻陪上了笑脸说:“马水,你看我这张臭嘴,喷粪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
郑马水故作姿态地大笑了两声:“这算什么,这条街上恨我的人多去了,我还能够挨个地用杀猪刀把他们捅了?哈哈,如果那样,你张老板不就发大财了,你是靠死人吃饭的呀!哈哈,哈哈!”
张少冰听了他的话,像吞进了一只死老鼠,难受极了。
郑马水知道自己的话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效果,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他又操起了剔骨尖刀,继续剔猪的排骨。剔着剔着,他又朝张少冰扔过去一句话:“张老板,你能够猜出唐镇今年第一个死的人是谁吗?”
张少冰被他的话噎住了,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此时的小街上,许多人开始摆摊设点了,张少冰的目光在小街上扫了一遍,感觉有许多看不见的影子在飘来飘去。他的眼皮也变得沉重,很难睁大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他没有回答郑马水,转过身回到了棺材店里。
张少冰的心中突然重复了一遍郑马水的话:“唐镇今年第一个死的人会是谁呢?”
一早,三癞子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大包东西走出了画店的门,穿过镇街,朝五公岭方向走去。他经过郑马水的猪肉铺时,看都没有看郑马水一眼,好像郑马水根本就不存在。郑马水吃惊地看着三癞子走过,心里产生了许多疑虑:三癞子怎么又换回破衣烂衫,不穿长衫?他一早匆匆忙忙背着一大包东西要去那里?他背的那大包的东西是什么?郑马水来不及叫住三癞子问个究竟,三癞子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三癞子飞快地走着,心里不停地说:“我要毁了你们,毁了你们!让你们永远也不要在画店出现!”
过去的这一夜,三癞子同样的被恐惧折磨得死去活来。
漫长的黑夜里,三癞子没有点灯,躺在宋柯曾经睡过的眠床上,希望那个女人飘然而至,他要和她商量一个重要的问题,可那白衣女人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她在何方,在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三癞子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仿佛是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三癞子并不讨厌宋柯身上的腥味,而且腥味出现在宋柯住过的地方,一点也不奇怪。按唐镇的规矩,人死后要把他睡过的床拆下来,扔到池塘里去泡上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再让别的人睡的,死人用过的被褥也要拿到三岔路口烧掉。可宋柯死后,他睡过的床和被褥以及他的所有遗物都还留在画店里,没有人顾及。子夜刚过,三癞子就听到床底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刚开始他没有在意,或者有老鼠和什么虫子在床底下作祟。他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白衣女人。
过了一会,三癞子就觉得不对劲了。
床底下传来了叹息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人在叹息,仿佛有许多人挤在床底下。响动也越来越大,床底下藏着的那些人在挣脱着什么,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
这床底下怎么会有人?
三癞子屏住了呼吸,仔细地辨别着床下的响动,的确是有人在床底下。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躲在床底下?三癞子一无所知。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看个究竟,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了,似乎是被无数颗长长的铁钉钉在了床板上。这时,三癞子感觉那些人一个一个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站在他的床前。黑暗中,三癞子看不清他们的脸。
三癞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嘴巴还能动,他使劲地说:“你们是谁?”
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就是连三癞子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哑了,说不出声音来了?三癞子又使劲地说:“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想干什么?回答我!”
那些人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三癞子的情绪变得焦虑和失常,他此时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横陈在床上,没有人能够看清他脸部的表情。
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传进了三癞子的耳朵:“三癞子,你凭什么住在画店里?你以为你穿上宋画师的衣衫你就是宋画师了吗?”
三癞子听清了这个人的话语,尽管他的话语是那么的冰冷和飘渺。这不是老画师胡文进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在这个晚上出现,他已经死去那么久了。三癞子没有办法回答他,也没有办法挣脱束缚,他只能在黑暗中睁大惊惧的双眼。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三癞子的眉毛上,痒痒的。这时,传来阴森森的结巴的声音:“三,三癞子,你,你见死不救呀,那,那天晚上,土,土匪陈烂头,进入理发店的,的时候,你,你就在门,门外……你,你没有去,去报告,保,保安队,来,来救我……而,而是自己,跑,跑掉了……”
三癞子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去几年的结巴理发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他对三癞子的冤恨。三癞子心里说:“我也想救你呀,可是,我当时也吓得尿裤子了,我害怕陈烂头的盒子炮把我的头打爆呀……”三癞子知道结巴理发师听不到自己的心音,他觉得结巴理发师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剃刀的刀锋对着他的眉毛。
三癞子的心提起来,塞在了嗓子眼间,一股阴冷的风掠过他的眉毛。
不一会,有人把冰冷的全是骨头的手指插进了三癞子的嘴巴。三癞子想咬紧牙关,却已经迟了,那人的手指骨头坚硬无比,如一根铁条那样在他的嘴巴里捅着,还磨着他的牙,发出阴森的吱吱声。三癞子听到了苍凉的声音:“三癞子,你还记得,你和我抢过一块肉吃吗?那时候,我儿子还没有杀猪,我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猪肉。那天,邻居家里杀猪,给我送了两块煮熟的肥肉过来,我走出家门口去迎接邻居,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口水不流出来。可当我接过盛着那两块肥肉的碗时,你突然冲过来,抓起碗里的一块肥肉,不顾一切地塞进了嘴巴里,飞快地跑了,我追了你五里地也没有追上你……我要把你吃下去的肉抠出来,让你怎么吃下去,就怎么给我吐出来……”
这不是郑马水的父亲郑秋林吗?
三癞子的呼吸异常的急促,浑身冷汗。
天蒙蒙亮的时候,胡文进他们消失了,画店的阁楼里恢复了沉寂。三癞子的身体也可以松动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点亮了油灯,趴在床底下,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的画像。他把那些画像从床底下取了出来,心里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
三癞子背着的那包东西全部是死去的那些人的画像。
他来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找了块地方,放下了那包画像。乱坟坡上,没有融化干净的积雪斑斑点点地散落在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此时,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坳上露出头,乱坟坡上湿漉漉的枯草上冒着一层乳白色的水汽,水汽丝丝缕缕地袅袅上升着。
不远处的一个坟头上站着一只乌鸦。
乌鸦时不时地发出瘆人的叫声。
三癞子从包里取出了那些画像,从兜里掏出了火镰,火镰打出的火星点燃了画像。
三癞子把那些画像一张一张地点燃。
画像在燃烧,无声无息地燃烧,冲天而起的火苗中,仿佛有不灭的魂灵在舞动。三癞子边烧着画像,口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的眼睛里火焰在挣扎着升腾。
三癞子烧完那些画像,拍了拍手,站起了身。
他长长地呼出了心底的一口闷气。
画像的灰烬被晨风夹裹着,扬了起来,散落在乱坟坡的各个角落。
那只乌鸦不知什么飞走了。
乱坟坡上清冷而肃杀。
这个墟日果然热闹非凡。唐镇的街上拥挤着赴墟的人。各个摊点前都围着很多人,争相交易着各自需要的物品。因为融雪还在继续,街面上被踩踏得起了一层污黑的烂泥浆。人们的鞋子和裤脚也溅满了泥浆,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因为过年而产生的高涨喜悦的情绪。
猪牯在这个墟日显得特别活跃。
他挎着盒子炮带着几个背着步枪的保安队员在街上挤来挤去,那双警惕而又聚光的小眼睛在赴墟人的脸上溜来溜去,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猪牯就会把他绑回镇公所去。游长水和他交代过了,在这个墟日特别要注意眼睛赤红的女人和土匪陈烂头,这个时候他们最容易混进唐镇来,而不容易被人发觉。游长水也躲在镇公所里,哪里也不敢去,镇公所也加强了戒备。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画店门口,他惊讶地看到画店的门洞开着,三癞子穿着那身灰布长衫,人模狗样地面朝镇街坐着,看着拥挤来拥挤去的人流。猪牯走进了画店,三癞子视而不见。猪牯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幅胡文进的画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柯给三癞子画的那幅有颜色的画像。画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让猪牯十分不解,三癞子如此邋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画店收拾得这样干净呢?猪牯不知道的是,三癞子还把胡二嫂的家也收拾得如此干净。猪牯想,三癞子在这个新年里换了一个人了?
三癞子对猪牯不理不睬,猪牯并没有不高兴,他笑着对三癞子说:“三癞子,你先在画店里住着吧,游镇长说了,等过完年,我们到县城里去请来新画师后,你要搬走的哟!”
三癞子还是没有理睬他。
猪牯呆了一会,就走了。他走到门口时,听到一个声音:“我就是画师!”
猪牯回头瞄了三癞子一眼,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三癞子的口里吐出来的,可画店里只有三癞子一个人。
画店对面胡二嫂的家门铁将军把门。
猪牯在嘈杂的街上,隐隐约约地听到胡二嫂凄惨的喊叫声。
他心里十分清楚,是三癞子把疯婆子胡二嫂锁在里面的,全唐镇的人也知道。因为三癞子和胡二嫂在唐镇的特殊身份,也没有人去管他们。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镇东头的土地庙门口时,发现那块空坪上围满了嘻嘻哈哈的人。猪牯挤了进去,看到一个瞎眼的老者坐在木凳上在着二胡,他的前面站着一个扎着两条又黑又粗大辫子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穿着打着补丁的侧襟花布棉袄,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漾着春水般的波光。年轻女子红唇白齿,正和着瞎眼老者拉出的小调,唱着那支客家人熟悉而又喜欢的《十八摸》:
紧打鼓来慢打锣,
停锣住鼓听唱歌,
诸般闲言也唱歌,
听我唱过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边,
天庭饱满吸引人。
伸手摸姐眉毛湾,
分散外面眉中宽,
伸手摸姐小眼儿,
黑黑眼睛白白视。
伸手摸姐小鼻尖,
攸攸烧气往外熏,
伸手摸姐小嘴儿,
婴婴眼睛笑微微。
伸手摸姐下巴尖,
下巴尖尖在胸前,
伸手摸姐耳朵边,
凸头耳交打秋千。
伸手摸姐肩膀儿,
肩膀同阮一般年,
伸手摸姐胁肢湾,
胁肢湾弯搂着肩。
伸手摸姐小毛儿,
赛过羊毛笔一枝,
伸手摸姐胸上旁,
我胸合了你身中。
伸手摸姐掌巴中,
掌巴弯弯在两旁,
伸手摸姐乳头上,
出笼包子无两样。
伸手摸姐大肚儿,
逿像一丘栽秧田,
伸手摸姐小肚儿,
小肚软软合兄眼。
伸手摸姐肚脐儿,
好像当年肥勒脐,
伸手摸妹屁股边,
好似扬扬大白绵。
伸手摸姐大腿儿,
好像冬瓜白丝丝,
伸手摸姐白膝湾,
好像犁牛挽泥尘。
伸手摸姐小腿儿,
勿得拨来勿得开,
伸手摸姐小足儿,
小足细细上兄肩。
遍身上下尽摸了,
丢了两面摸对中,
左平摸了养儿子,
右平梭着养了头。
东一着来西一着,
面上高梁燕变窝,
两面针针棘样样,
好像机匠织布梭。
左一着来右一着,
冷中只喂热家伙,
好像胡子饮烧酒,
身中生得白如玉。
开掌倚在盆边上,
好像胡子喝烧汤,
尔的屁股大似磨,
三担芝麻酒半斤。
两面又栽杨柳树,
当中走马又行舟,
两面拨开小路中,
当中堪塔菜瓜棚。
老年听见十八摸,
少年之时也经过,
后生听见十八摸,
日夜贪花哭老婆。
寡人听了十八摸,
梭了枕头哭老婆,
和尚听了十八摸,
揭抱徒弟呼哥哥。
尼姑听见十八摸,
睡到半夜无奈何,
尔们后生听了去,
也会贪花讨老婆。
睡到半冥看心动,
五枝指儿搓上搓,
高拨上来打拨去,
买卖兴旺多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