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癞子取出画像,拍掉上面的积雪,卷了起来,然后拿着画像爬出了墓穴。
离墓穴不远处宋柯的坟墓上升腾起一股烟雾。
那股烟雾朝三癞子飘渺过来,三癞子根本就没有发现那股烟雾,他只是拿着画像往回走着。
那股烟雾很快地追上了三癞子,被他的后心吸了进去。三癞子突然停止了脚步,呆呆地立在那里,此时,风也停了,乱坟坡上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呼吸声。那悠长的呼吸仿佛来自他的身体内部。三癞子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去了知觉。他就那样站立了一会,才恢复了知觉,继续往唐镇方向走去。
三癞子走入唐镇小街时,那双眼睛又在隐秘处瞄上了他。
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正要推开画店的门,他听到了一声哀号。他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的家门洞开着,胡二嫂瘫坐在门口的鹅卵石街面上看着他。三癞子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胡二嫂的眼睛里在流着泪。三癞子被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动了。他把画像放进了画店里,然后走出了画店,朝胡二嫂走去。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身边,弯下了腰,把她抱了起来。以前健硕的胡二嫂现在瘦得皮包骨头。三癞子毫不费力地把轻飘飘的胡二嫂抱进了她家里。他把她放在了床上,透过油灯暗红的光亮,三癞子看到了胡二嫂红肿得烂桃子般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三癞子叹了口气就转身要走,他听到了哭声。三癞子回过了头,看到胡二嫂脏污的脸扭曲着,浑身抽搐地哭着,泪水流淌下来,在她脸上冲出了两条泪河。
此时的胡二嫂一点也不疯,看上去只是一个伤心的可怜女人。
三癞子的心被某种东西击中,顿时柔软异常。
三癞子沉重地说:“可怜的胡二嫂,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胡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抽泣着,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期望。三癞子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她身上的臭味让三癞子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实施这个想法。胡二嫂还是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是抽泣着,仿佛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倾诉。
在唐镇这个地方,胡二嫂还能够向谁倾诉?
谁又能够接受她的倾诉?
三癞子默默地走到门边,把胡二嫂的家门关上了,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实施他的想法。
三癞子走进了胡二嫂的厨房,把那口大锅刷干净,从水缸里把水舀进了锅里。干完这些事情,他就开始生火。灶膛里的干柴很快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红了三癞子丑陋的脸。三癞子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不停地往里面添柴。胡二嫂坐在床上,已经停止了抽泣,呆呆地望着灶火正旺的厨房门。
水终于烧开了。
三癞子找了个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了胡二嫂的卧房里。
三癞子把一大桶开水倒进了木盆里,然后又加了些凉水,调到合适的温度后,他对胡二嫂说:“二嫂,你洗个澡吧,你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吧!”
胡二嫂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的泪水又流淌下来。
三癞子走上前,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了,最后脱得一丝不挂。
胡二嫂的肉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三癞子的眼中。胡二嫂一动不动,没有挣扎,只是流着泪。胡二嫂的确瘦得不成样子了,两只干瘪的奶子耷拉着,像两个破口袋,她的身上就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只是那肚子鼓鼓的硬硬的,仿佛里面装着一个圆圆的石头。鼓起肚子上可以看到一条条蚯蚓般的青筋……三癞子的眼中一丝邪念也没有,只有一种忧伤。
他把一丝不挂的胡二嫂抱进了木盆里。
三癞子也许从来没有给一个女人洗过澡。他的手有点笨拙,却显得十分有耐心,就像他挖墓穴那样充满了耐心。他从她的脏乱的头发开始,一直洗到她的脚趾……他从她的身体上搓下了许多脏污的黑泥,这没有使三癞子恶心,但是,他看到胡二嫂泡在热水里的鼓鼓的肚子有一条蛇状的东西突出来,蠕动着的时候,三癞子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胡二嫂的肚子里有让她疯癫的可怕的东西。他没有办法消除那可怕的东西。
在三癞子给胡二嫂沐浴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从门缝里往胡二嫂的家里窥视着,他看不到卧房里的情景。
出浴后的胡二嫂脸上有了点血色,尽管她的嘴唇是那么的寡淡。
三癞子找出干净的衣服,给她穿上了,然后把她放平在床上,轻轻地对她说:“二嫂,你好好的睡上一觉吧。你忍着,我会想办法给你治这疯病的!”
胡二嫂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她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三癞子朝她笑了笑。
他相信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可他只能够这样了。他没有办法对胡二嫂做出什么更加亲昵的举动。
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给她盖好了被子。
三癞子把木盆里的脏水泼掉后,就把木盆搬出了胡二嫂的卧房。
三癞子想,今天晚上,他也要好好的洗个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洗澡了。
他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鼓起的肚子上同样也会出现那条蛇状的东西,那是他这一生最恐惧的东西。
三癞子做完这一切,走出了胡二嫂的家门,他把胡二嫂的家门在外面上了锁,这样,她就不会在夜晚出来了。三癞子走到画店门口,听到了胡二嫂家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传来了胡二嫂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哭喊声悲凉而又凄惨,让人心碎……他没有再回胡二嫂的家里去,而是推开了画店的门。
大年初三这天,出了太阳,阳光把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太阳出来后,山上山下的积雪开始融化。唐镇的小街上,变得湿漉漉的,到处流淌着雪水,每家每户的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落下洁净的雪水。尽管晴天丽日,可融雪的日子比下雪时还寒冷,来唐镇走亲戚的人们都穿得厚实,而且缩手缩脚。
街上十分的热闹。
屠户郑马水在这天就开始卖他的猪肉了,满打满算,他也没有休息三天。用他的话说,现在卖猪肉才赚钱,肉价高,而且买新鲜肉的人多,这个时候卖一天的猪肉比平常时节要多赚一倍的钱。郑马水也觉得今天特别冷,他把两只手插到了棉袄的袖管里,不停地抽动着鼻子,还时不时用袖子擦流下来的清鼻涕。
郑马水坐在案板后面,不时对经过猪肉铺的人说:“新鲜肉,早上刚杀的猪,来割点回去招待拜年客——”
有些人就会过来,挑上一块好肉买走;也有些人只是朝他笑笑,扬长而去。
郑马水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走来时,警惕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人就是和他相好过的余花裤。
余花裤一摇三晃地走过来,尽管她穿着棉袄,可郑马水还是可以感觉到她胸前两坨大奶子的颤动,想当初,郑马水就是被她的两个大奶子所迷惑,才和她相好的。余花裤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为了她,郑马水自己的家也快维持不下去了,好在他醒悟得早,和她一刀两段了。
现在,郑马水的目光落在余花裤的胸脯上,犹如屎壳郎粘在了狗屎上,他的心还是波动起来,喉咙里滑下去一口唾沫。余花裤走近猪肉谱,停下了脚步,两眼瞪着他,冷笑着说:“郑马水,你是不是还想吃老娘的奶呀!”
郑马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往别处看去,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还是痒痒的。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今天是大年初三,我不骂你!可我要对你说,馋死你这个喂不饱的狗东西!”
余花裤扭着肥硕的大屁股走了。
郑马水的目光又粘了上去,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本来想叫住她,给她一块猪肉的,可他还是没有叫出声来。郑马水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郑马水,你真没有出息!”
这时,猪牯挎着盒子枪走过来,笑着对郑马水说:“马水老兄,你打自己干什么呀?”
郑马水见到猪牯,满脸堆起了笑容:“猪牯队长,我刚才在拍苍蝇呢!”
猪牯笑出了声:“鬼话!这么冷的天,那来的苍蝇呀!”
郑马水尴尬地笑笑:“玩笑,玩笑!”
郑马水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递给猪牯:“这个猪腰很多人想要我都没有给,专门留给你的!”
猪牯笑着瞥了一眼郑马水手中的猪腰子,说:“郑马水,你以为我是钟七呀?告诉你吧,我用不着这个东西,谁想要你就给谁吧!实在不行,你自己留着吃吧!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
郑马水听了猪牯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
猪牯笑着离开了。
猪牯走后,三癞子走过来了。
郑马水看到三癞子,吃了一惊。三癞子在他的眼中变了一副模样,这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不是他亲眼看到三癞子如此模样,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三癞子会有如此大的改变。三癞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蓬头垢面的三癞子了,他的头发显然是理过,梳得十分齐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脚下蹬着一双新布鞋。人靠衣装马靠鞍,三癞子的这身打扮,让人觉得他那张五官挤在一起丑陋的脸也不是那些难看了,他的眼睛里还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神气。
郑马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死去的宋柯宋画师的扮相吗?事实上,三癞子穿的灰布长衫,的确是宋柯留下的遗物,只不过三癞子让人改短了些,因为宋柯的个头要比他高。可是,更让郑马水惊讶的是,三癞子此时的举手投足间,都十分像宋柯的作派。不光光是郑马水觉得奇怪,唐镇的所有人看到三癞子都会呆呆地注视着他。
对于别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三癞子无动于衷。他走到郑马水面前,平静地对郑马水说:“给我割一块肉吧!”
要是往常,郑马水会用鄙视的目光瞪着他,爱理不理,甚至会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语。今天却不一样了,郑马水脸上堆着笑问他:“你要那块?”三癞子指了指一块三花肉说:“就这块吧,给我割一斤。”郑马水一刀下去,称都不用称就用湿稻草捆好递给了他:“放心,这一斤肉只会多不会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癞子提着猪肉走了。郑马水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地方出了问题?”
又有人走过来对郑马水说:“马水,你知道吗,三癞子和胡二嫂那个疯婆子搭伙了!”
郑马水张大了嘴巴:“啊——”
这世间的事情,谁又能够预料得到呢?就像在这个晴天里,游武强在山里遇到的神秘事情一样。
游武强这几个晚上都会在深夜里悄悄地潜入唐镇,每天晚上,张少冰都会给他准备好酒菜,等他回来。每天,天亮之前,游武强就会离开唐镇,回到山林里去。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回到了唐镇,因为那样会给他或者张少冰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很清楚,钟七家族的人饶不了他,甚至他的亲叔叔游长水也会对他不利,他毕竟做下了那样在唐镇人眼中不仁不义的事情。大年初三这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张少冰的家,往西边摸去。快到河堤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刺刀,回转过身,低沉地喝了声:“谁——”没有人回答他,他知道那人就躲在一棵苦楝树的后面。游武强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没有跑回去找那个人,而是撒开腿,狂奔而去。游武强明白,他回唐镇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他想到了三癞子,可他不相信三癞子会出卖他。
游武强在沈文绣死后,逃进了深山里。他像野人一般在深山里穿行,刚开始时,他想去投奔土匪陈烂头。游武强从山里人的口里得知陈烂头的一些信息后,就会到他出没的那片山林里去寻找,陈烂头却像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游武强怎么也找不到他。这让他十分的懊恼,难道想当土匪也当不成?无奈的他只好在深山老林里乱窜,希望自己乱窜的过程中能够碰到陈烂头。
大年初三这天,游武强离开唐镇后,在正午时分,闯入了黑森林。
这些日子以来,游武强都在离黑森林还有10里地的乌石岽山林的一个茅草屋里藏身。今天走进黑森林完全是一种偶然,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有种什么力量把他推向了黑森林。
黑树林里厚厚的积雪以及树挂还没有开始融化,纵使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这里的温度要比唐镇低很多。游武强在森林里穿行,有时双脚会陷入雪下松乱的枯叶中,那些开始糜烂的枯叶粘在他的鞋底,令他步履艰难。斑驳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中漏下来,偶尔晃得游武强睁不开眼睛,黑森林里由来已久的阴郁像顽症一样存在着,挥之不去。
肯定有一种无形的阴暗的力量在控制着游武强。
往往是那些无迹可循的东西是最难于掌控的,或者说是最危险的。
他贸然的进入黑森林,是不是一种冒犯?游武强没有想到这些,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和危险。在他的思想里,活着就是冒险,包括战争,包括爱情,包括吃饭……那些都是危险的一部分。游武强在黑森林里穿行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他相信那种古怪的声音是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发出的。
那声音却像鸟的叫声。
有一个女人在黑森林里用鸟的语言在说话?
这是大年初三,基本上所有的山民都在家接待客人,或者去走亲戚,除了他游武强或者是土匪陈烂头,不可能有人会闯入神秘的黑森林里。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人敢进入黑森林,传闻这里的有许多令人恐惧的东西,比如会流血的树突然会朝人倒下,把人压死后吸干人身上的血;比如在森林深处会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却找不到孩子的踪影,等你发现那是一个圈套时,你已经在黑森林里迷路了,再也走不出去了,许久后,就成了某棵树下的一具白骨,有蛇会从骷髅的眼睛里溜出;比如那些瘴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夺去人的生命……游武强是个胆子很壮的男人,可还是有些害怕,但他对那女人的鸟语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寻声而去。
游武强觉得自己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在他身体上蔓延。
树上的积雪会突然掉落,砸在他破旧的军帽上,游武强心就回颤抖。
游武强看到了一个女子,年轻的女子。
是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也就是十七八岁左右。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像是在给谁守孝。她的脸雪一样白,阳光打在她脸上,发出惨白的光芒,看上去那么的不真实。年轻女子站在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手舞足蹈,口里发出鸟一样的叫唤声,她仰着脸,双眼注视着天空。
游武强躲在一棵老松树的后面,偷偷地窥视着她。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不是唐镇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游武强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游武强的目光也朝天空上望去。
游武强愣住了。
那块林中空地的上空竟然有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在嬉戏。龙是一条青龙,凤凰是金色的凤凰。
游武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年轻的白衣女子听到了游武强的叫声,她的目光朝游武强藏身的地方掠过来,犹如一道闪电。游武强的眼睛被闪点灼伤了,赶紧闭上了眼,收回伸出树干的头,躲在了松树后面。这个年轻女子一定不是平常之人,游武强心想。他异常吃惊和恐慌,就是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他也没有如此恐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