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他和宋柯从五公岭的那片乱坟坡回到唐镇后,三癞子跟在宋柯的身后进入了画店,宋柯把给三癞子画好的那幅油画放在了三癞子面前:“你不是要我给你画画吗,你看看,喜不喜欢。”三癞子看到了自己的画,还是彩色的,他兴奋地说:“喜欢,喜欢!”宋柯微笑地看着三癞子:“你喜欢就拿走吧,送给你了。”三癞子抱着那副油画走出画店后,宋柯就把画店的门关上了。三癞子路过胡二嫂小吃店时,胡二嫂走到店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对三癞子说:“你和那个臭画师走得很近呀,你也不怕自己也变臭了。”三癞子斜着眼睛回了胡二嫂一句:“你觉得我香吗,胡二嫂,你什么时候闻过我的味道呀?”胡二嫂啐了他一口:“狗东西,母狗才闻你的臭味,我看你就是和宋画师臭味相投!”三癞子说:“你老是埋汰宋画师,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老公不在家,憋不住了你勾引宋画师,宋画师对你没有兴趣,是不是?”胡二嫂气得飞起一脚朝三癞子踢过去,三癞子灵活地躲开了,胡二嫂没有踢到三癞子,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三癞子哈哈大笑,胡二嫂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三癞子破口大骂。三癞子没有再理会她,抱着那副油画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癞子晚上睡觉也抱着那副油画。他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因为想女人,他从听到钟七枪响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对女人没有任何欲望了。三癞子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那个白衣女人的影子,白衣女人的影子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让他心神不宁,难于入睡。在给朱贵生挖墓穴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全是那白衣女人的影子,三癞子有种负罪感,他认为朱贵生的暴死和自己有关。
三癞子越是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就会出现。
他正在想着那白衣女人,白衣女人就真的出现了。
三癞子听到自己用锄头顶着的庙门响动着,他开始以为是风刮的,过了一会,他听到支撑着庙门的锄头“啪嗒”倒在了地上,庙门就“吱哑”一声开了。
风灌进庙里,吹得三癞子心惊肉跳。
真正使三癞子心惊肉跳的不是肆虐的狂风,而是随风飘进庙里的白色的影子。
三癞子坐起来,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飘到了神坛前,三癞子浑身筛糠般颤抖,他把抱着的油画放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跳下了神坛。
三癞子跪在了白色影子的面前,惊恐万分地说:“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就开开恩饶了我吧——”
就在这个深夜,白色影子飘进土地庙的时候,逍遥馆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唐镇的大事。
妓女杨飞蛾的房间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杨飞蛾躺在床上抽泣,钟七躺在杨飞蛾的身边叹气。钟七发现自己的命根子出现问题,就悄悄地去找了唐镇的老郎中郑朝中,郑朝中很明确地告诉他,他得了花柳病。从那时开始,钟七家里就充满了浓郁的中药味。钟七多给了郑朝中不少钱,封住郑朝中的口,免得他把钟七得了花柳病的事情说出去。钟七家的那条小巷里也充满了浓郁的中药味,有人问钟七,他家里谁病了,天天熬中药吃。钟七说,是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钟七的母亲在沈文绣活着时,的确身体病怏怏的,可在沈文锈死后,她的身神奇地硬朗起来。钟七母亲看儿子天天要熬中药吃,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她不但没有关心钟七,反而对钟七横眉冷对,只要钟七在家,她就骂骂咧咧,弄得钟七心烦意乱。时间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从夏天到秋天,钟七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杨飞蛾也被他传染了。
杨飞蛾哽咽地说:“钟七,你这个天杀的,你到哪里传染上的脏病呀,现在也传染给我了,你让我以后怎么活!”
钟七没好气地说:“臭婊子,我说是你传给我的呢!”
杨飞蛾说:“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我自从被李妈妈带进逍遥馆,是你开的苞,从一开始你就霸着我,谁还敢要我呀,谁又会把脏病传给我?一定是你到县城里去请宋画师时乱搞女人染上的病,你回来后不是老对我说,我不如人家县城里的婊子吗!钟七,我在逍遥馆是没有办法混下去了,你也看出来了,李妈妈对你也不那么上心了,你要是有个什么问题,我可怎么办!”
钟七说:“老子还没有死呢,你他娘的罗嗦什么!我想把你赎出去,也要人家李妈妈肯呀!这个老婊子,我知道她和游镇长有交情,她看不起我没有关系,只要老子手上还有枪,谅她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我迟早要把你接回家的,你尽管放心。”
钟七说完,就长叹了一声。
杨飞蛾听出了钟七话语中的底气严重不足,这些话他也没胆在李媚娘的面前说。杨飞蛾抽嗒了一下鼻子说:“钟七,你要是真的想我服侍你一辈子,你就赶紧把我赎出去,我们俩一起把病治好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现在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
钟七无语。
杨飞蛾哀怨地说:“钟七,我底下都快烂掉了,每天我生不如死呀,还不能让李妈妈知道我得了脏病,要让她知道了,我不晓得会怎么样。听小翠说,以前有个姐妹得了脏病,李妈妈不但不请郎中给她治疗,还把她一脚踢出了逍遥馆,后来没有钱治病,死在了讨饭的路途中。你要是不要我了,又被李妈妈知道我得了这脏病,那我就完了。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碰到你这个冤家,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这辈子来还你的!”
钟七说:“如果按你说的这个样子,那还不如让李媚娘那老婊子知道你得病的情况,她要是把你赶出来,不就省了一笔赎身的钱了吗!我可以把替你赎身的钱拿来给你治病。”
杨飞蛾听了钟七的话,气得咬牙切齿:“钟七,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那两个钱,你连我的脸面也不要了呀!你去死吧,你死了我也不会去看你一眼了!”
钟七伸出手,企图把杨飞蛾揽过来安慰她。
杨飞蛾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把你的狗爪子拿开,不要碰我。从今以后,我是生是死也和你这个白眼狼没有关系了,我们一刀两断!”
钟七突然冷冷地说:“杨飞蛾,你说的可是真的?”
杨飞蛾说:“真的!”
钟七踹了她一脚说:“你这个臭婊子,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金子呀!告诉你,你是一堆屎!屎,你知道吗!”
杨飞蛾又抽泣起来:“我是屎!我是屎你还躺在我身边干什么,你滚,滚回你家去陪你那死鬼老婆去!只有我那么傻,跟你那么长时间,到头来还被你说成屎!钟七,你给我滚!滚——”
钟七在黑暗中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盒子枪,抠动了扳机,他用低沉而又沙崖的声音说:“臭婊子,老子最近心情不好,内忧外患,游长水那老东西也不信任我了,我还落下了一身病!你他娘的不要惹我!你敢再说一个滚子,老子一枪毙了你——”
杨飞蛾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抽泣。
就在这时,钟七和杨飞蛾同时听到了一声冷笑,黑暗中有个人?
钟七和杨飞蛾都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宋柯在惊惶之中听到了小木屋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不一会,他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宋画师,是你把门闩上了吗?我是初八。”宋柯听到了凌初八的声音后,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他把门打开,让凌初八进来后就一把抱住了她:“初八,你到哪里去了,我醒来找不到你,吓死我了。”凌初八伸出手,抚摸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轻柔地说:“别怕,我的心肝哥,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出去办了点事情。”
宋柯紧紧地抱着凌初八冰冷的身体,不愿意放手,凌初八此时就是宋柯在孤独无助的夜晚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凌初八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声:“我的心肝哥,你该回唐镇去了。”
宋柯浑身一激灵,顿时神志迷离,像被催眠一般。
宋柯回到唐镇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唐镇的小街上还空无一人,就连平常最早出现在街上卖猪肉的屠户郑马水也没有到来。宋柯走入唐镇就清醒过来,每当这个时候,宋柯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画店的阁楼上睡觉,最好睡上一整天,然后等待夜晚时分凌初八的召唤或者那条灵异青蛇的出现。可是,凌初八的呼唤和那条灵异的青蛇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如果那样,宋柯会变得焦灼不安,漫漫的长夜对他是一种难于言喻的折磨……宋柯走到钟家祠堂门口的时候,突然抬了下头,看到一个人被吊挂在钟家祠堂外的石旗杆上。
宋柯呆了。
被吊挂在石旗杆上的人双手反绑,赤身裸体,嘴巴被一团黑布塞上。石旗杆上吊挂着的人也看到了宋柯,他两腿乱蹬,挣扎着,像是用肢体语言向宋柯发出求救信号。
宋柯看清了,这个被吊挂在旗杆上的人就是平常在唐镇横行霸道的保安队长钟七。
宋柯不清楚是谁有那么大本事,把他高高的吊挂在了石旗杆上。
清晨的秋风凛冽地刮过唐镇的小街,把宋柯身上的灰色长衫吹得剥剥作响。石旗杆上的钟七停止了挣扎,他的裸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呈现出青紫色。宋柯根本就没有本事爬上石旗杆去救他下来,他只有去找人,可唐镇的人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疫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宋柯根本就不想和镇上的人说话,除了三癞子之外。
宋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再不救钟七下来,钟七会冻死的。
宋柯想到了三癞子,他对石旗杆上的钟七说:“钟队长,你忍耐一会,我马上去叫人来救你,你忍耐一会呀!”
宋柯不知道钟七听了他的话后,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宋柯朝镇东头的土地庙一路跑过去。
等宋柯把三癞子叫到街上,钟家祠堂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早起的人。就在宋柯跑去叫三癞子的时候,屠户郑马水挑着两箩筐杀好的猪肉来到了猪肉铺前,他刚刚放下担子,就看到不远处钟家祠堂外面的石旗杆上吊挂着的钟七。此时天已经大亮了,郑马水走到石旗杆下,抬头望着狼狈不堪的钟七,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对钟七大声说:“老兄,这么冷的天,你在旗杆上乘什么凉呀!快下来,我给你准备好了猪腰子,猪是早上刚刚杀了,猪腰子现在还热乎着呢,新鲜得狠哪!拿回去汆汤吃了,大补呀!”
钟七已经无力了,头下垂着,闭着眼睛,浑身抽搐着。
调戏了钟七一通后,郑马水才当街大喊了一声:“来人哪——钟七被人绑了,吊在旗杆上了——”
那些已经起床但没有看门的人听到郑马水杀猪般的叫声,纷纷打开了门,朝钟家祠堂涌了过来;那些准备起床或者没有起床的人,听到街上的响动,也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唐镇人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场好戏的,钟七被一丝不挂地吊挂在旗杆上,这难道不是一场难得的好戏吗?
宋柯领着三癞子赶到钟家祠堂门口,旗杆底下已经围满了人。他们面对旗杆上奄奄一息的钟七,神情各异,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是没有一个人爬到旗杆上把钟七救下来。
三癞子的目光落在了钟七的下身上,钟七的那截东西已经糜烂了,上面还有药膏敷过的痕迹。三癞子浑身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晚上,自己也进入过妓女杨飞蛾的身体。三癞子的身上顿时像爬满了蚂蚁,痒丝丝的,他的头皮也一阵发麻。
其实很多人更感兴趣的不是钟七被吊挂在石旗杆上本身了,而是钟七的病。钟七还没有来得及让妓女杨飞蛾向李媚坦白,他得脏病的事情就已经大白于唐镇了。此时的钟七已经完全没有威风了,永远也不可能有了。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唐镇最没有威严的人。所有站在旗杆下的人,都可以用语言的脏水泼向他,而不用担心他的报复。他连身上的遮羞布都被剥光了,平常挂在他身上的盒子枪也不见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没有人去救他,不要说保安队里的人,就连他钟姓人家的亲房也不管他了,那个指挥族人把沈文绣沉入大水的老族长,此时也躲在一个阴暗角落里,战栗地自言自语:“丢人呀!丢人呀!把我们钟姓人的脸都丢尽了。”
还是有人跑到钟七的家里,去向钟七母亲报信。
钟七母亲正在给两个孙子做早饭,她听完来人的话,淡淡地说了声:“这个孽瘴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在我预料之中,随他去吧!我这把老骨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钟七母亲说话的时候,卧室里传来钟七两个双胞胎儿子嘎嘎的笑声。
那人无趣地走了。
那人又来到了镇公所。镇公所的大门紧闭着。那人就敲起了门。开门的是保安队的付队长猪牯。那人把钟七的事情和他说了,猪牯听完来人的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对来人说:“我去向游镇长禀报一下。”猪牯进去后不久,就出来了,他对来人说:“游镇长说了,钟七已经不是保安队长了,也不是我们镇上的人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说完,猪牯就把镇公所的大门关上了。
那人站在镇公所的大门外说:“关我什么鸟事呢,闲吃萝卜淡操心,老子回家睡大觉去!”
宋柯发现颤抖着的三癞子,问他:“三癞子,你抖什么呀?”
三癞子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我没有抖呀,我为什么要抖呀!”
宋柯叹了口气说:“没抖就好,没抖就好!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救钟七呢,可惜我不敢爬这个旗杆。”
三癞子说:“宋画师,你的意思是让我爬上去,把绑住钟七的绳子解开,把他放下来?”
宋柯点了点头:“你爬树不是很厉害的吗?”
三癞子说:“可钟七从来就没有给我过好脸色,还经常骂我是丧家狗。”
宋柯说:“无论怎么样,总得有人把他给解救下来呀,总不能眼睁睁地看钟七死在旗杆上吧!”
三癞子说:“唐镇人经常这样看人死去的,像看一场走江湖的人耍的把戏,沈文绣死的时候,大家也一定是这样看着她死的。”
宋柯严肃地说:“三癞子,你要是还有一点人味,你就爬到旗杆上,把钟七救下来,我在底下接应你!”
三癞子挤进了人群,来到了旗杆下,像只瘦猴般爬上了旗杆。一阵风刮过来,三癞子感到了寒意,他心里说:“我现在救钟七下来,如果我也这样,谁会来救我呢?”三癞子突然觉得唐镇是如此的寂静,呜咽的风声和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他只能够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
貌似平静了几个月的唐镇又起了波澜。朱贵生的暴死,钟七被神秘人剥光了吊在旗杆上……唐镇人还不知道在这个肃杀的深秋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尽管唐镇人都喜欢看热闹,不管他人的死活,但是谁也不希望倒霉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唐镇人在议论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提心吊胆。
关于朱贵生的死,因为消息封锁得及时,人们的谈论相对少些,只要对他的死表示出许多怀疑。人们谈论最多的是钟七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剥光了吊在石旗杆上,就连逍遥馆里的人也不知道。
李媚娘在事情发生后,审问过杨飞蛾,杨飞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知道房间里除了她和钟七之外,还有一个人,当时,她也很害怕,在床上缩成一团,然后她的头部被重击了一下就不省人事了,等她醒过来,就听说钟七被人吊在旗杆上了。为了证明她说话的真实性,她还把头上那个被击打后鼓起的青乌大包给李媚娘看。这个时候,一切都无法掩饰了,杨飞蛾把自己得脏病的事情告诉了李媚娘,她以为李媚娘听了她的话后,会让她滚蛋。没想到,李媚娘边抽着水烟,边对她说:“干你这行的,得脏病是正常的事情!”李媚娘非但没有让她走人,还让人把她看了起来,杨飞蛾连逃走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