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福宝含着泪说:“蛊毒?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谁会下蛊毒来害死我父亲?”
郑朝中捋了捋胡须,稍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境,缓缓地说:“除了蛊毒,没有一种毒会如此凶恶的。以前山里专门有修炼蛊术的人,现在说不定也还有,只是修炼蛊术的人应该不会轻易出来害人的。如果贵生和福宝没有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贵生中此蛊毒就的确让人惊异了。”
游长水喃喃地说了声:“蛊毒——”
三癞子从那晚偷宋柯的钱到逍遥馆嫖妓后,就一直沉默寡言,人也渐渐地消瘦,给朱贵生挖完墓穴,朱福宝和游镇长一样,也给了他一块大洋。拿到钱后,他没有快乐可言,既没有去找寡妇余花裤,也没有到胡二嫂的小吃店里去吃酒。一直以来,三癞子不敢面对宋柯,见到宋柯就远远地躲开。有时宋柯去找他,他就夺路而逃,宋柯当然追不上他,他跑得比狗还快。
秋风瑟瑟。
五公岭那片乱坟坡上的野草开始枯黄。
三癞子坐在挖好的那个墓穴旁边,啃着一条从人家地里偷来的地瓜。三癞子远远地看到了宋柯,宋柯正从唐溪上的小木桥上走过,阴霾的天空下,宋柯瘦长的身影显得特别落寞。宋柯过了小木桥后,就朝乱坟坡这边走过来。三癞子三口两口地啃完地瓜,站起了身。如果宋柯经过乱坟坡上的小路一直往山里走去,他就继续坐在墓穴旁边吃另外一条地瓜,如果宋柯走过来找他,他就撒开腿逃。
宋柯走到了山坡上,没有再往山里走去。
三癞子看清楚了,宋柯的手上拿着一根长箫,长箫上垂下的红色穗子在这肃杀的深秋里,像一线燃烧的火苗。三癞子站在那里,随时都准备逃跑,其实他并不害怕宋柯,只是觉得没有脸面见宋柯,在唐镇能够让三癞子没有脸面面对的人,或者也就是宋柯一个人。宋柯身上有种来三癞子迷恋的气质,三癞子说不出那是什么,只是每当他看到或想起宋柯,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打动。
宋柯离三癞子有一段距离,他们可以相互看清对方的脸容。
宋柯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他朝三癞子露出了笑容。
宋柯什么也没有说,就吹起了长箫。
三癞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委婉悠扬的箫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无奈,箫声在秋风中飘荡。三癞子听得呆了,眼中出现了潮湿的水雾,不一会,眼睛就迷濛了。三癞子感觉宋柯不是在吹箫,而是在凄婉地叙说他的身世,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苍凉和悲伤,三癞子被宋柯的箫声感染了,悲伤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
三癞子坐在了地上,不一会竟然在宋柯的箫声中号啕大哭。
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悲伤地哭泣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三癞子的悲伤早就埋在了心底,他弄不清楚宋柯的箫声中有什么样的魔力把他的悲伤重新唤醒。
宋柯听到三癞子的哭声,他继续吹着箫,边吹边缓缓地朝三癞子移动了步子。
三癞子透过迷濛的泪眼,看到宋柯朝自己走过来。三癞子没有站起来逃跑,他实在没有力气逃跑了,已经被宋柯美丽悲凉而又惆怅的箫声捕获了。
宋柯来到了三癞子的身边,箫声戛然而止。
三癞子的哭声也停了下来,他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脸色苍白的宋柯,他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满山坡的野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那些已经干枯或者行将干枯的草叶间还散发着箫声的味道。
宋柯轻轻地说:“三癞子,其实你没有必要躲着我的。我没有责怪你,从来没有!真的,相信我。”
三癞子低下了头,咬着自己的嘴唇说:“宋画师,我会把钱还你的!”
宋柯笑了笑:“三癞子,钱不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比情义重要呢?”
三癞子不说话了。
他想对宋柯说,远离那个白衣女人!他认定,宋柯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就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脸的白衣女人居住的地方。三癞子一动这个念头,就会听到有蛇游动的声音,他的肚子本能地抽搐一下,仿佛有蛇在他的肚子里苏醒。三癞子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三癞子在秋风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是不是该给宋画师挖一个墓穴了。
游长水独自的在自己的书房里考虑着问题,书房里焚着檀香,他用毛笔一次一次地在宣纸上写下“蛊”字。唐镇人应该对蛊并不陌生,以前,山里人家有不少养蛊的女人,在他童年时代,父亲就经常对他说,山里人家如果特别干净的,千万要小心,不要喝这些人家的水,也不要吃这些人家给的食物。养蛊人家都特别干净,没有一点蛛丝,就是在温暖潮湿的季节,家里连一只蚊子和苍蝇都看不见,更不用说老鼠和臭虫了。父亲告诫过他,如果吃了养蛊人家的东西,就有可能会中蛊毒,中了蛊毒,轻则让人生病,重则会腹胀而死。就是到现在,他到山里去公干时,看到特别干净的人家还十分警惕。唐镇多年来都没有发生蛊毒伤人的事件,朱贵生的暴死让游长水感到了恐惧。
蛊,是流传于南方山地里一种神秘文化。
蛊术是毒害人的一种险恶方式。它不像一些杀人的利器,可以让人有所防备和躲避,也不像普通的毒,比较容易医治。蛊术往往藏于有形或者无形这间,防不胜防。在古代的《通志》里就有介绍制蛊的办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就是说将毒蛇,蜈蚣等百种毒虫置于容器(釜和瓮或者罐)中,加以密封,埋在土中,或放在床下,使毒虫自相残杀,经过一段时间后开封,视其独存者便可蛊害人,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游长水还知道,一般男人是不习蛊的,习蛊者大都是女人。而且,这些习蛊的女人眼睛都是血红的,有种摄人心魄的光芒。游长水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同样告诫过他,如果看到红眼睛的女人,一定要躲避她,否则有可能会有危险。游长水想,如果朱贵生真的死于蛊毒,那么是谁把蛊毒带到了唐镇呢,或者说唐镇里就有养蛊的人?
这真是一件使人心绪不宁的事情。
唐镇几个月没有死人,谁知一死人就如此的骇人,游长水不得不考虑一些问题和对策了。
他怀疑自己的亲侄儿游武强,也许是他潜回了唐镇,带来了蛊毒害人。可他怎么想也不对劲,他知道这个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侄儿的脾气,他可以用刀去杀死自己的仇人,也不会用这种办法杀人。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朱贵生乃至洪福酒馆的朱福宝和他没有一点过节,他不可能毒害朱贵生的,就是要报复,游武强也应该找钟七或者游长水下手。
不过,很多事情也不能够定论,毒死朱贵生也许是一个前奏。也有可能真是游武强干的,他毒死朱贵生就是为了告诉游长水和钟七,会让他们也死得很难看的。也就是说,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游长水和钟七了,钟七现在和死也差不多了,他就是死了,游长水也不会可怜他的,游长水担心的是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游长水有点毛骨悚然。
他往像香头一样燃着的纸捻子上吹了一口气,纸捻子就窜起了淡青色的火苗,游长水点燃了一锅烟,端起黄铜水烟筒,呼噜噜地吸了几口。几口烟经过肺部从他的嘴巴里吐出来后,游长水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游武强如果回到了唐镇,他一定是藏在暗处,那么会在哪里呢?
棺材店老板张少冰?
张少冰是游武强的铁杆兄弟,如果游武强真的潜回了唐镇,他不藏在张少冰的棺材店里还能藏在哪里?况且这段时间,张少冰的棺材店的门一直关闭着,藏个人在里面是很容易的事情。想起张少冰,游长水的眼珠子转了转,朱贵生的死会不会和张少冰有关系?唐镇长时间没有死人,导致了张少冰棺材店的关闭,张少冰把棺材店关闭后,成天在赌馆里赌博,总是输多赢少,如果棺材店再没有生意,他会把辛苦攒下的那点家产全部输光的,到时候甚至连棺材店也保不住。
会不会是张少冰下蛊毒杀了朱贵生?
那么张少冰一定是请来了养蛊的人,这个养蛊的人现在在何处?
如果是张少冰干的,他还会不会继续……游长水心里锁定了游武强和张少冰这两个人,而他们的性格又是那么迥异,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联合起来杀人,一个是为了报复,一个是为了赚钱……这是多么令人胆寒的事情。就是这样,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应该有一个养蛊的人。
游长水又咕噜噜地吸了几口水烟,紧锁的眉头无论怎么也无法舒展开来。
这时,一个下人站在书房的门口,对游长水说:“老爷,猪牯来了,在外面候着,是不是叫他进来。”
游长水挥了一下手说:“唤他进来吧!”
不一会,猪牯像条狗般溜进了游长水的书房……
时间就像树叶间的一滴露水,正在风中枯干。阴森的黑森林里,宋柯在疾步穿行,为他引路的还是那条通体发出亮光的花斑青蛇。宋柯很快地来到了小木屋的门口,闻到了小木屋里渗出来的香藤子根熬的猪蹄汤的浓香。就在宋柯给朱贵生画完遗像的那天晚上,宋柯就把朱福保给他的三块大洋交给了凌初八,凌初八当时把三块大洋捧在手掌上,叹了口气说:“这能够买多少猪蹄呀,宋画师,我要好好给你补补身体了,你的身体好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凌初八把门打开了,她仿佛算准了宋柯到达的时间。
凌初八伸出手,把站在门口呼吸着肉汤浓香的宋柯拉进了屋。
小木屋的门关上了,把黑暗和秋风以及森林的声响关在了门外。
凌初八深情地看着宋柯吃完猪蹄汤后,就烧了一大木盆的热水,让宋柯脱光了,给他擦起了身子。
宋柯裸体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凌初八给他擦身子无疑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凌初八用一块白布帕子放在水里泡湿后拧干,给宋柯擦身,白布帕子擦在宋柯的身上,他感觉到热乎乎的,然后清爽无比,毛孔开放着,透出一种难于言喻的舒坦。凌初八先从宋柯的后面擦起,从他的脖子一直擦到脚跟,然后擦前面,从他的脸一直擦到脚趾头,凌初八擦得十分仔细,连宋柯的脚指缝也不放过。凌初八边给宋柯擦背边呼吸着宋柯身上的腥臭味,被凌初八细心擦过后的宋柯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更加的浓郁,这让凌初八兴奋极了,她把浑身光溜溜的宋柯一把抱到了床上,吹灭了灯,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趴在宋柯干瘦的身上,使劲的舔着宋柯的皮肤。
凌初八舔着宋柯的身体,不停地吞咽着,仿佛要把散发出浓郁腥臭味的宋柯吞到肚子里去。凌初八的肚子贴在宋柯身上的时候,宋柯感觉到凌初八微微隆起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宋柯没有在意,他也没有时间去考虑凌初八肚子里有什么在蠕动这个问题,他希望自己被凌初八吸干,不被苏醒吸干,这个时候,凌初八已经和苏醒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人!
宋柯的情欲被凌初八挑逗得热烈如火,口里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凌初八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她用行动使宋柯飞翔起来。宋柯知道凌初八从来不在灯光下脱衣服,宋柯也没有看清过她的裸体,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凌初八知道怎么样让宋柯快乐地飞翔。
宋柯醒来天还没有亮,他发现凌初八已经不在床上了。宋柯每次和凌初八做完爱,就会很快地睡死过去,他一觉醒来后,趁天还没有亮,凌初八就会依依不舍地让他回去,只有朱贵生死的那个早晨是个意外。凌初八不在床上,会到哪里去呢?
小木屋里一片漆黑,宋柯什么也看不见。
他从床头摸到了自己的眼镜,把眼镜带上后,宋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浓重的黑暗中,仿佛有人在沉重地喘息。或者凌初八就站在小木屋的某个地方,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突然,宋柯听到床底下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凌初八会跑到床底下去?宋柯每次醒来,凌初八都已经醒了,点亮了松香灯,穿好衣服趴在他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如果说朱贵生死的那个早上是个例外,那么今晚同样也是个例外。宋柯在黑暗的小木屋里呼唤凌初八:“初八,初八——”
床底下的声音消失了。
没有人回答宋柯的呼唤。
凌初八此时在何处?宋柯一无所知。
宋柯在疑惑中起了床,小木屋里突然显得异常沉闷。宋柯找到了火石,宋柯用火石撞击后发出的火花点亮了松香灯火。小木屋渐渐地明亮,宋柯在松香灯火的光亮中渐渐获得了一种安全感,黑暗有时会令人绝望,令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凌初八不在屋里。
凌初八给宋柯擦身体的那一木盆水还放在那里,只不过水已经凉了。宋柯想起了床底下传来奇怪的声音,他弯下腰,用目光在床底下搜寻。床底下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宋柯的目光落在了竹桌上的一个小木盒上。那是一个古旧的首饰盒,表面上暗红色的油漆已经斑斑驳驳了。宋柯走过去,打开了那个盒子,他发现里面有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宋柯把它取了出来,打开了那块红布,一块玉雕呈现在宋柯的面前。这是一块雕着一条蛇的玉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是宋柯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年代的玉。宋柯就是用一个画家的专业眼光看这块玉雕,也觉得雕功不凡,那条蛇身盘状蛇头仰起吐着信子的玉蛇,栩栩如生。
宋柯感觉到这块蛇形玉雕有股逼人的灵气。
他小心翼翼地把玉雕用红布包好,放回了小木箱里,就在这时,他发现小木箱里还有另外一件东西。
宋柯睁大了眼睛,这东西怎么会在凌初八的箱子里?
那东西就是已经泛黄了的宋柯珍藏了多年了的苏醒的那桢黑白照片。
宋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苏醒的照片会跑到凌初八的首饰盒里。在宋柯的印象中,凌初八从来没有进入过画店,她怎么可能把苏醒的照片取走呢。难道是自己带在了身上,到这里来时,不小心掉在小木屋的地板上,被凌初八拣到,放在了她的首饰盒里?
宋柯想,等凌初八回来,他一定要问问她。
凌初八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离开小木屋的,宋柯白痴般一无所知。
宋柯打开了小木屋的门,朝着黑黝黝的森林喊了一声:“初八,初八——”
森林里传来阴森森的回音:“初八,初八——”
森林深处传来的回响比宋柯真实的声音拖得更长,像是有一个看不见影子的人在学宋柯呼喊。
宋柯听到自己的回音,心里油然而生出一丝恐惧。
恐惧在他的身体那边蔓延,黑森林里仿佛有许多看不到的影子在朝小木屋聚拢过来。
一阵狂风灌进小木屋,松香灯火来不及挣扎就被扑灭了,宋柯在狂风的呼号声中战战兢兢地退进了小木屋里,猛地关上门把门闩上,并且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抵住门板……
三癞子在这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无法入睡。